枯等

    清晨薄雾冥冥,温迟春自离京以来难得睡了个好觉,盥洗好后习惯得开窗看斜对面屋檐下方卖米糕的嬢嬢有没有在。

    以前每次悄悄下山,因为上山的路得走上近两个时辰,所以很多时候她会在客栈夜宿一晚再回观中,每日清晨就喜欢吃上一块街对面嬢嬢做的米糕。

    街巷里没有常见的嬢嬢的米糕小摊,巷子里不时经过几个择菜而归或者是挑水而去的人,往日还会驻足与人悠闲谈笑全然不同,气氛一如沈家镇子的情形。

    大约都感受到无声蔓延的紧张气氛。

    温迟春牵着马驹找了个马贩子,爽快的一口价成交,将马驹买了。

    去元都观的路并不着急,所以她顺从心意,决计一路步行游历。

    回到客栈,案桌上摊开一张从书肆买来的元庆舆图,在纸上用毛笔粗粗勾勒了一个圈,和一些点,这是温迟春选中的一条离元都观不远不近的路线。

    走得都是官道,每日都能抵达村镇确保她不用在外过夜,荒郊野岭会发生点什么谁都不知道。

    桌上另一个纸包里是温迟春买的男装和鬃毛,用来伪装自己,非必要她并不想伪装成男子,心中一番斗争还是妥协了。

    折起收纳好舆图,将乌发束起用麻布带绑好,脸上被特殊的染料染黄,原本亭亭玉立气质斐然的少女,转眼看着就变成面黄肌瘦的一瘦弱男子。

    唇边粘上一层剪短的鬃毛,对着铜镜照看鬃毛粘得很逼真,现在她就像饿得穷困潦倒没饭吃的瘦小光棍,抬手打理头发间过于崭新的衣袖晃了眼。

    离开客栈时特意转进小巷子,用灰土沾满全身,灰头土脸的,温迟春很满意。

    按照路线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每次都能按照计划在日落前找到落脚点,不至于风餐露宿。

    春风拂过行走在山间的温迟春,和煦又暖和,山林间生意盎然,久违的肆意感充斥着她,就像与这山林天地融为一体,感知它之感知。

    半月很快就过去了,焦巳连着看了好几日历书,润松忍不住问:“公子过几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么?”

    焦巳奇怪地看他一眼,“并无。”

    那您总是看历书做什么,但看自家主子一副不想理他,兀自走神的样子后将话咽回去。

    算着时日,约莫好像就近几日,但丞相焦巳早就“死”了,赐婚圣旨自然没有出现,一切都与梦中有所不同。

    也不知他在期待什么,或许是前几次与梦境相符合的遭遇,让他竟真的相信这个南柯一梦。

    但仍不由的翻看历书,眼瞧着一日一日的过去,那一日焦巳像往常一样晨起练剑,衣服被汗湿,用井里冰冷的井水冲了澡。

    在黑檀木制成的衣柜中选了一席滚金边的白衫,是他柜中唯一一件白色的衣衫,看着挺顺眼的。

    让润松备着棋局书册与小炉上坐落的茶壶,似是准备在檐下出廊好好待上一整日,行为怪异与平日的主子完全不同,主子脸上春风和煦看得润松悚然,他也不敢问。

    院中缩移摹拟的山涧流水景观中巧妙的设有一个流水刻漏,刻漏运转不止,直至日头西斜,润松为茶壶添了几次水,探头看了眼焦巳握着的书册,还是一个时辰前他瞟的那一页。

    坏了,瞧这幅情形主子不会是害了相思病,有喜欢的心上人了吧?

    但他就没有见过主子和哪个女子过于亲近,到时他得去问问润柳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焦巳已经给棋局找出了五个破局的方法,院外却至晌午也没有异常,下午他斜靠在椅上修长的手握着书卷,但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不知第几次回过神懊恼发现书一页没看。

    他究竟在做何?

    眼底沉下幽深,冷声让润松撤走檐下摆着的东西,修长俊逸的身影带着傲然决绝隐没于房内。

    不一会又从房内踱步而出,侧撩衣摆坐在正厅的高椅上,天色暮合,焦巳只手托着下颚斜撑在桌上,闭目微憩。

    忽然侧边的高墙上忽然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笨拙的趴在围墙上,她身后跳进几个侍卫,摆好梯子将她接下来,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翻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焦巳眉头舒展开,却斥声责问。

    夕阳的余晖散落在颀长的身姿上,连白衫都染上了霞色,一面映着霞光一面沉沦暗色使他容色晦暗不清,身姿不疾不徐的迈步向少女而去。

    少女清灵柔软的嗓音于耳边起,“来接你。”挥手示意。

    便有侍卫手脚利落的将他绑走,焦巳佯作反击很快便被侍卫们得手。

    一行人经过一处石桥,桥底的河水滚滚带起沁人的凉意,温迟春给焦巳披上一件薄披风,“仔细着不要又起热了。”

    “我身子很好不易受寒。”上次是意外,焦巳反驳,好像被人以为柔弱不能自理一般,有些憋屈,他历尽常人所不能的坚韧身子骨,怎么会因区区凉风受寒。

    “啊?”一道带着疑惑却又粗旷的声音在焦巳耳旁乍起。

    令焦巳心中发紧,阖起的眼睛猛然睁开,润松放大的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心口骤缩,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润松指着焦巳身上披着的大氅,“已至夜深时分,我起夜忽然想起主子一直在松鹤堂便想来瞧瞧,结果发现主子伏在桌上,担心着凉便给您披了一件大氅,结果……”没说完就被横扫一冷眼。

    他噤声,结果主子就语气极温柔地说,他身子好不易受寒,润松受宠若惊,结果发现主子是梦中呓语。

    这绝对是有意中人了!

    “现在是何时辰?”月亮被云遮了个严实,月黑风高夜。

    润松略一思索,“子时了。”

    焦巳到檐廊外的庭院中缓缓行了一圈,“没有什么异样?”

    这把润松问蒙了,“啊……该有什么异样?”难道还要像之前没回京时草木皆兵的守夜防敌?

    还是主子背着他有什么秘密谋划?这可不行,他得是主人的左臂右臂,有什么事是左膀右臂不能不知道的。

    “是有什么暗中的计划吗?”润松朦胧睡意瞬间散去变清醒,是要清算世家还是给京城里的那群下些绊子。

    听闻当主子“死”讯传回京时,圣上大怒,沉迷求仙问道的龙体一时没经得住怒意,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吐了一大口血。

    在那之后主子都无甚大动作,所以今晚主子终于要有策略谋划了么!

    润松摩拳擦掌眉眼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焦巳睨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的润松,嫌弃的撇开眼,“并无,只是问一问,我当下并无睡意,你先去休憩罢,有事自会安排给你。”

    不知为何现在一闭眼就会浮现梦中温迟春给他披斗篷的样子,她的动作令他觉得无比熟稔。甚至是怀念,可她并没有给他披过斗篷衣物之类。

    乌云四散,清辉将全园照了个清楚,园子不大古树参天环境幽静。

    曲折回环的池子与湖石作配的水岸线,焦巳而立于其上,月的光从上洒下,水的辉自下散开,他恍若于园融为一体的苍松翠竹。

    直至天晓云起时分,园子里也无异动,唯一的异动就是梦中被润松惊醒,斜靠在湖石上的焦巳疲惫地阖上眼,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心底无端升起的期待在枯等一日夜后随月色散去。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心底的这份期待,总不能是真的喜欢上温迟春,他们拢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定然是梦境扰了他的心。

    一昼夜没有休息的焦巳凭栏倚靠在亭边,手中虚虚握着从湖石边折的一只细竹,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水面,引得湖中黑白色的鱼聚起一团又四散开来。

    常年没有生气死寂的黑眸,无神盯着湖中,眼中没有随湖水的波澜而有一丝变化,阳光很明媚他却像沉入了夜色凝成的黑潭,让周围也没入凄静。

    忽而,从不知何处悄无声息地走出来黑衣装扮的暗卫,一言不发递上一封信笺后身形轻巧闪身而过消失在视线内。

    信笺放在栏杆上,落地的影子从西慢移至东,焦巳依旧倚靠栏杆身形巍然不动,在乌金隐至山头的最后一刻,他伸出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拈住信笺。

    视线随意落在简短的墨痕上,一扫而尽,周身的气势瞬间变得凝固艰涩,纸上简短的写着——不日前准备去元都观,似是入观做道士。

    目光如锐利刀剑般盯着那张轻飘飘的纸,似乎要彻底将它湮灭,将他肆意逗弄又拿他玉佩后,双袖一拂就准备当道士?

    他气得发笑,幽凉的目光瞥向薄纸,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

    温迟春一路停停歇歇终于将要到舆图中路线的一般,随州城一带混乱无比,因为此地是圣林苑周转徭役的路线汇聚处,一路上她就听到这里发生过好几次□□。

    也在路上听到了丞相焦巳身亡的消息,由朝廷所发讣告,令人唏嘘不已,如此年轻有为的后生就这样死在了去审查的路上。

    温迟春恍惚一瞬,又在那个城中的告示上确实发现了丞相身死的讣告。

    所以真的死了?

    有些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她不愿相信,心中抱着一丝的侥幸,讣告却给了她一记确认的重锤。

    不知何时她好像稍稍有些在意焦巳了,是明明抗拒她却依旧乖乖站直随她抱着缓解心悸的焦巳,还是受伤了宁愿自己穿潮湿的衣服也嘴硬的让她先烤干衣服。

    明明前世对他没有任何别样的心思,面对焦巳的亲昵会觉得虚假而逃离,心性骤变的焦巳更让她有抵触的情绪。

    所以这世的他大概比上一世好一点。

    现在焦巳的死讯传来,也只是有一些心中滞涩,或许这是他这一世既定的命运。

    复而释然。

    再绕过一座岗阜就到随州城了。

    意外在这时而起,官道旁的树林子里不知何时冲出一群人,将她及她身后不远处同样赶路的一队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于人群中粗声叫嚷,“当官主事的滚出来,我们要和他谈!”

    随即数人附和。

    温迟春身形僵住,该不会运气这般不好吧,这就几次的□□也能被她遇见?

    大多数人都挤着后方人多的那处,温迟春形单影只自然没有过多人注意,想着悄悄混入人群浑水摸鱼。

    人群越来越近,眼瞧着就要成功了,倏地,肩上被搭上一只有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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