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五九天的温度不比隆冬，烟一般的细小冰片纷纷扬扬的坠下来，转瞬就融进了黑沥青路里。
天阴的像要滴出墨，晦暗的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编辑部光灿灿的釉面砖上，又被来往匆匆的脚步马上搅散了。
老旧的喷墨打印机终于恋恋不舍的吐出了最后一张白页，池念把还带着点温度的文件揣进怀里，转身回到工位上。
在一摞摞散落的稿件与样书的掩埋中，池念看到电脑显示屏上的时间在她落座时刚好跳到9:10，离周例会只剩最后20分钟。
但这并不能妨碍她分出不太富裕的几十秒点开一直在右下角跳个不停的微信按钮。
浅灰色的应用界面上除了两个作者的交稿外，剩下全是来自于林皎皎轰击。
不爱吃茭白：江湖救急急急急急急！
不爱吃茭白：好哥哥帮我填个调查问卷！
不爱吃茭白：马上就要截止了！
不爱吃茭白：哥哥救我！！！
……
林皎皎的话在多数情况下有百分之八十的夸张成分。池念放在一边没管，先回复了工作上的文件。又随手把刚交稿的几个作者置顶后，才答了林皎皎一句：要开会了活祖宗，散会填。
接着随手关了程序，低下头专心规整起手里的文件。
这次例会需要汇报的内容一共分两类，其中一类是几篇为了下月杂志集准备的短篇征稿，另外就是一本即将印刷新书的营销推广方案。
都是之前已经审核过三遍以上的定稿了。等她再次确认完成，时间刚好过去了15分钟整。
办公区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几声敲打键盘的动静，像是处在一个刚好的制衡点，让周一静默的早晨和这样的天气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关系。
打破这份平衡的，是一阵由远及近噔噔的脚步声，那声音短而急，没一会儿就停在了编辑部办公室门口。脚步声刚落，便听她开口道：“编辑部都听一下，刘主编临时通知，例会推迟半小时。”
*** ***
“太好了。”听声音走远了，池念感觉有人从旁边凑上来，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垫在了她肩上，道：“我周报还差一点呢，老天救我躲过一顿批。”
“你都写一早上了。”池念挤过去，凑到那人电脑前。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五号小字，她眯了眯眼，接着倒吸了一口气：“封面、海报、新媒体、线下宣传设计…诶这两项不该是陈姐负责的吗？铁铁你什么时候…”
铁铁赶在池念大放厥词之前，把手捂在她嘴上，另一只手竖着食指贴在嘴边用力给池念使眼色，见她闭了嘴，才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什么陈姐啊，老周退了之后你没看刘主编天天把她放自己屋里帮忙，你没听说吗，只要等刘副一升成正的，她马上就顶上去，摇身一变就是陈副主编。”
池念吃惊的瞪大了眼，还没等她说话，就听铁铁叹气道：“唉，就是可怜了我一个小小美编，一个当八个用，只有工资几年如一日的加量不加价。”
池念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但想到每月打到工资卡上屈指可数的几位数字，也不免悲从中来。
“好了好了。”铁铁看着池念欲言又止的表情，以示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我得争分夺秒的把周报赶完，还剩最后半小时，你可以求求老天保佑，争取一会儿分副主编手里那几个作者的时候，能给你来几个数据好的。”
编辑升成副主编之后工作内容产生变动，一般情况下手里的作者会给部里其余编辑均分。陈姐在集团编辑部做了十几年，是个坚决果断独立自见铁血战士，手里自然攒了不少优质资源。
但池念心里有数，她不过是个工作两年的初级编辑。
好不好又哪是她敢想的呢。
与其浪费时间去做一些无望的幻想，不如先救近急。
池念打开微信，给林皎皎发了四个字：问卷发来。
不爱吃茭白：分享链接。
林皎皎大学三年级建筑系在读，平时也会有某些课程要求设计各式各样的问卷以荼毒学生及学生亲友家属，比如对楼盘、建材、园林审美甚至城市规划类的调研等等。
如果论起池念和她两个人的关系。
在池念屡次成为林皎皎各类课程的分析对象之前的，她曾一度认为自己在房价这样高昂的城市里，却能以这样良心的价格，从林皎皎手里租到地段设施都合适的房子，完全得益于她前二十几年的生活中积的德。
当然，但后来，当她因为林皎皎开出的过于低廉的房租，自觉承担起了她的饲养员，以及额外赠送成为她各类问卷课程的熟托之后。
她明白了，一切表面上来自于大自然的馈赠，都在无人问津处暗自标好了价格。
就比如……
池念点开链接林皎皎发来的链接，仔仔细细的拜读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张这才不确定似的又关上，向林皎皎再次确认：心理健康调查？你确定这是你的作业？你什么时候对心理学领域有所涉猎了？
不爱吃茭白：没错，我们强者对知识的态度从来都本着遍地开花宗旨。
池念按着鼠标把网页拖到底，在看到最下面的序号后眉头一紧：一百问，了解的这么详细，是为了以后卖房的时候揣测客人心里以达到成为销冠的目的吗？
林皎皎这次没有秒回，隔了好几秒，才悻悻道：问题是稍微有一点多，事出有因，有时间再给你细说，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你先把问卷答了。
接着又不放心似的补了一句：一定好好答啊，认真读题，看仔细，一定啊！
一百道题，说多不多，但每一题每一问都仔细看下来，还要时时刻刻记得林皎皎认真仔细的叮嘱，拖到开会前池念才堪堪把答案提交上去。
今天的会议格外长，给老主编简单办过退休仪式，接着集团下派参会的中层干部便开始宣布编辑二部人事变动，意料之中刘副主编升为主编，陈辰由编辑升为副主编。
会后，作者的分配问题由刘主编与各负责编辑单独谈话。
池念是刘主编上午约谈的最后一位，当她捏着一厚叠的作者详细资料从主编办公室出来，只见编辑部的走廊里空荡荡的，接连的电梯声轰上轰下，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化停顿，俨然已经到了午休时间。
偌大的办公室，人几乎走光了，只剩铁铁还坐在工位上对着门口翘首以盼，池念才露了个发尖，便一把迎了上去，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分到大大了吗？”
“嗯…”池念卖了个关子，按着那摞资料紧紧贴在胸口，一个字也没露出来，另一只手搭在铁铁肩上，转身一路压着她往电梯间走：“你看看，怎么说呢，算也不算。”
说着把文件夹塞到铁铁手里。
前面几份资料都不厚，多是一些数据平平的作者，基本信息简介也不过薄薄几页。待铁铁翻到某一份时，池念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身体一僵，接着，就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啊！池念！故渺老师！主编把故渺老师给你了？”
铁铁说着，从池念的禁锢下钻出来，冷静一般的深吸了两口气，马上换了一副表情，一双手大力拍了拍池念的肩膀，道“小同志好好干。”
她假咳了两声，又佯装打着官腔，食指指节推了推鼻梁上的框架眼镜，目光灼灼的望着池念接着说：“他一个人能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啊。”
确实，在她们这类普通编辑的眼里，故渺根本就是每年数据与奖励的象征。
至少在他们集团作者的发展史中，他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传奇。
故渺十九岁出版第一部作品，二十岁因悬疑小说《痕》而被人们熟知，并于同年被选为年度新锐作家。距今短短不过十年间，他连续出版了八部作品，就在去年还被评选为年度十大悬疑作家等称号。
唉…
但是……
池念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主编说先让我跟故渺老师接触一下，如果老师觉得不行的话，应该还会再换。”
“那你就让他觉得你行啊！”
……
一中午的时间，池念食不知味，坐立不安，睁眼闭眼都在思考怎么才能让老师觉得自己更行一点。
毕竟。
她也是真的很想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终于熬到了下午工作时间，池念奋进的像打了鸡血，先与大部分新作者做了简单交接。又抽空把上午置顶的书稿审核反馈。
之后，她便从文件夹里抽出了最后一份作者资料，双手展平了，虔诚的放在了办公桌正中央。
作家笔名一览赫然写着故渺两个大字，池念对着这两个宋体加粗的墨印看了又看。
都说第一印象十分重要。
怎么才能给故渺老师留下一个稳重学术又靠谱的第一印象呢。
……
一份资料简介被她翻来覆去的读，作品履历，获奖记录背的滚瓜乱熟，可她就是迟迟不敢对那串号码发送好友验证申请。
天色渐暗，林立高楼、长龙车辆竞相亮起了交织的灯光。
刘主编踱着步从小单间里走出来，简单视察了大家如火如荼的工作状态，随后便道：“最后再提醒一句，各位编辑和新作者的交接一定要抓紧，后续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和我和陈主编沟通。”
……
池念看着桌面上已经被自己捏出褶皱的纸张，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删改后的寥寥几字和好友验证一起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