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幽暗的地下室中，安妮娅身着繁复蓬蓬裙躺在刻满魔法语言的黑晶板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名贵族小姐，居然听信□□徒的提议用这种异类的方式觉醒魔法天赋。

    若是传出去，肯定会被光明教会当做异教徒通缉吧。

    到时候那群哈泽莱斯的其他贵族一定会说：我早说安妮娅是个疯子，当初就该将她放在圣架上绞死……

    这么想着，安妮娅的思绪被身旁穿着黑袍的女巫打断，她问：“安妮娅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嗯。”安妮娅在三天前碰到这个女巫，那时她正被光明骑士追杀，逃到她的庄园里。

    女巫发现安妮娅在翻阅魔法觉醒仪式的书籍，以此为筹码请求她救自己，事后女巫将帮助她觉醒魔法天赋。

    现在就是女巫兑现承诺的时刻。

    四周摆满紫罗兰，点燃的烛火散发迷迭香精油的芳香，安妮娅耳边响起一道嘶哑女音的吟唱：

    【伟大的黑夜女神，您的信徒在此向您虔诚祷告。】

    安妮娅头脑渐沉，意识开始飘忽。

    女巫见她慢慢垂下眼皮，发出桀桀的怪笑，接着双手合十，对着狭小窗户里的皓月，愉悦祈祷：

    【您的信徒向您献上祭品，乞求您给予我力量。】

    不对，这不是魔法觉醒仪式，这是献祭！

    该死，果然被骗了。

    安妮娅不断蜷缩手指，挣扎着想要睁眼，身下黑晶板中汇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她皮肤侵入内脏骨髓，她体表结出一层白霜，冻住她的五感。

    她变得异常疲惫，被迫沉寂下来。

    与此同时，一幅幅画面安妮娅她眼前中闪过，串成离奇迷幻的梦境。

    梦中，安妮娅是娇蛮任性，人见人恨的贵族小姐。

    这次失败的魔法觉醒，她回被教会的人救下，也因此收到斥责被关禁闭。

    而这期间，她的未婚夫梅纳森将会爱上一位平民少女艾丽卡，并受对方的蛊惑在订婚宴上当众逃婚，让安妮娅沦为贵族间的笑柄和谈资。

    她发疯发狂，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对方，但每次复仇都会以失败告终。

    之后真善美的艾丽卡成为光明圣女，而安妮娅不仅被众人群嘲，还被庇佑艾丽卡的光明教会审判，之后终生□□，在疯癫中苟活。

    艾丽卡的狂热追随者将他们三人编写进故事中，把梅纳森和艾丽卡包装成不畏强权，勇敢追爱的男女主，而安妮娅则作为书中的恶毒女配存在。

    【这便是你无法逃离也无法改变的命运，不如放弃抵抗死在这里，也好过之后受尽屈辱。】

    一道嘶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女巫在跟她对话。

    狗屁的命运，安妮娅怒火中烧，硬生生从昏睡状态清醒过来。

    站在一旁的女巫看见她睁眼，连连咂舌惊叹：“不愧是我千挑万选的祭品，魂灵出乎意料的坚韧，我开始期待这次献祭的效果了。”

    女巫满心愉悦，她盯着这个羔羊有段时间了，冒险演了出戏才把自己送到这位小姐身边。

    她一阵低笑，随即高举起双手跪在地上，上半身紧紧贴着地面，嘴里呢喃着安妮娅听不懂的咒语。

    随着对方嘶哑的低语，安妮娅周身析出黑点魂灵朝狭小窗口涌去，她忍着痛，如往常一样向神明祷告。

    【请帮助我。】

    安妮娅越祷告，魂灵析出的痛楚越强烈，她痛的几近晕厥，冷汗从白霜中渗出来，结成更重的冰霜，极致的冷让她头脑始终保持清明，她清楚的意识到：

    ——祂不会回应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或许如梦中一般，能让祂投以目光并伸以援手的，只有圣女艾丽卡。

    而其他人，永远不配得到祂的回应。

    太不公平了。

    教会说神爱世人，神宽恕世人，神拯救世人都是假的。

    神明是虚伪的，狡诈的，狗屁的。

    薄纱状的月光落在女巫身上，她黑袍下的眼睛覆上血色，体内的黑暗力量在疯涨，受伤的腹部也在缓慢愈合。

    安妮娅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抵达一个临界点时，她体表不再有黑点析出，黑晶板上束缚她的奇怪力量也消失殆尽。

    她双眼紧闭，宛若一具死尸。

    得到黑夜力量的女巫爱不释手的抚摸安妮娅的脸颊，她腥红的眼睛满是贪婪。

    “多么漂亮的躯壳，等我把你送去矮人炼金师那里做成人偶，一定能成为我最完美的收藏品。”

    女巫将没有生命气息的安妮娅背起来带离地下室，即将抵达出口时，后心口一痛，带着背上的人重重摔在地上，接着从楼梯上滚下去。

    粘稠的血从女巫身体中涌出蹭的到处都是，像是命案后的血色现场。

    安妮娅慢慢睁开眼，翠绿瞳仁望向女巫背部心口处插着的银色匕首，那东西小巧精致，利刃处还未开封，钝的跟装饰物没什么两样。

    这把匕首常年浸泡在圣水中，圣水对信仰光明神的人来说，是绝佳的疗愈魔药。

    对□□徒来说，却是避之不及的毒药，触碰者会陷入短暂麻痹状态，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

    一个身份尊贵，且常年作死的贵族小姐，身上怎么可能不备点保命的东西。

    想到黑暗教会的女巫的不死传说，安妮娅露出甜美的笑容，她艰难爬起来，拖着女巫的身体来到黑晶板旁，将她手按在上面，看着窗户外的月亮低语：

    【伟大的黑暗女神，我在此向您献上祭品，请您享用。】

    迷迭香伴随烛光布满地下室每个角落，当看到她和女巫的身体在月光下析出一大一小的黑色魂灵时，安妮娅挣脱束缚，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她任由女巫的魂灵弥漫整个地下室，来到上面用壁炉里火点燃房子，在教会的人来到之前，用火舌掩盖今晚发生的事情。

    安妮塔跌跌撞撞的走在扭曲斑驳的树影间，她来之前为了保密将随从全部驱散，现在有些迷失在这片诡异森林中。

    少女昂贵的衣裙在经过大片野生玫瑰丛后变得狼狈不堪，她及腰的自然卷金发乱糟糟披散在身后，精致漂亮的细白脸庞被划出两三道细小伤口，晶莹透彻的碧眸中满是疲惫。

    凭借意志走了很久，金色黎明踏破黑暗之际，安妮娅终于抵达玫瑰丛的边缘地带。

    她提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眼前阵阵发昏，又撑着往前走了两步，身前突然出现一名手拿玫瑰花束的黑发少年，冷漠的注视着她。

    少年黑发灰瞳，面色苍白到发青，俊秀的眉眼连接着挺直鼻梁，形成一道漂亮的曲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胸前戴着教会学校的魔法学徒徽章，眼神异常冰冷，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安妮娅一眼认出他，梦中的光明神眷属奥利罗，未来的光明主教，艾丽卡惦念一生的白月光。

    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法学徒，但是三年后，他会在教会考核中一鸣惊人，成为光明教会人人尊敬，最年轻的大主教，站在圣殿前审判她的过错，之后将她终身□□。

    这一刻，梦中的愤懑，委屈，不甘尽数涌上来，安妮娅怒不可遏，对上他冷淡的眼神又立马理智。

    命运？呵。

    她头脑飞速运转，作死的恶趣味再度冒上来，一个邪恶的想法油然而生。

    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安妮娅调整好方向后扑倒在他身上，紧接着昏厥过去。

    奥利罗本来在这采摘玫瑰，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见有人过来，出声让她走开。

    结果对方像没有听见一样，径直走过来，奥利罗只能停止采摘，起身表明这里有人在，没想到对方看见他后直接晕了。

    奥利罗猝不及防的被她扑倒，野玫瑰的尖刺扎在他后颈上，细微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头，灰色眼瞳冷冷的看着压在他身上无知无觉的贵族少女。

    麻烦。

    奥利罗将她拎出玫瑰丛，给她喂了点水后放置在树荫下，回到玫瑰丛中继续采摘。

    一小时过去，奥利罗采够数量，也不管安妮娅有没有醒，直接带着玫瑰离开这里。

    他走到中途，迎面几个带着箩筐和剪刀的男人，顿住脚步转身回去。

    安妮娅被腹中的饥饿唤醒，睁眼看到斑驳的灰白天灰板，亲眼看见上面掉下来一块墙皮落在被子上。

    她僵硬的眨动眼睛，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床具摸着不是真丝的，房间狭小，没有窗户，除了头顶的昏黄的灯具，就只有几件简陋的木质家具，奥利罗坐在桌边安静地修剪着玫瑰花枝。

    安妮娅眸中划过暗芒，抱着被子惊讶，嫌弃又骄横的问：“你是谁，这是什么鬼地方？”

    “奥利罗，马鲁特街区。”他头也不抬的沉静作答。

    贵族少女赤脚走到他身边，打量了眼四周，碧眸中满是嫌弃神色：“这里是贫民区？谁允许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少年没有解释，也并不在意她恩将仇报的态度，淡淡道：“你可以走。”

    安妮娅毫不迟疑的走向门口，开门后嘴巴微张，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

    马路特街区的一切都如报纸上描述的那样陈旧脏乱，各家窗户上落满浮尘，路两旁散落着不计其数的垃圾，老鼠顺着建筑的出水口跑出来钻进下水道中。

    穿着破旧衣物的平民从旁边匆匆经过，带起地上的灰尘落在鞋面，不远处还有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安妮娅像是看到脏东西一样大力关上门，皱眉哼声说：“我想走就走，你管不着。”

    她冷着脸站在桌边，见少年不理她，恶意用手大力揉搓他修剪好的玫瑰花瓣，娇艳欲滴的红色汁液从她指尖滴落到桦木桌面上。

    对方只当她是空气，沉默的做着自己的事。

    安妮娅余光闪过白金色的光，垂眼看向对方胸前代表教会学徒的双翅徽章上，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嫉妒，俯身用手指上的花汁在白金色的双翅徽章上留下一抹红。

    芬香在奥利罗鼻尖乍起，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安妮娅惊讶捂嘴，立马换了副嘴脸，她翠绿眼眸比最霍尔湖的水面还要清澈无暇，明知故问道：“原来是位会魔法的先生，您生活怎会如此窘迫，需不需要我的帮助？”

    这个世界。拥有魔法天赋不在少数，这些人花钱去教会做个认证就能成为魔法学徒，获得教会的魔法徽章，比普通民众的身份高一些，贵族对他们也会多几分尊重。

    学徒级别再往上，便是学士。

    从魔法学徒到魔法学士需要学习掌握一定的魔法手段，并通过教会的考核，但这一步极难跨越，需要大量金钱和意志力支撑。

    在哈泽莱斯，路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看到一个魔法学徒，魔法学士却很少看到，他们一般都被教会控制着成为神眷者，作为教会的储蓄力量，在需要时派出执行任务。

    奥利罗一眼看穿她拙劣的伪装，听出她的嘲讽，淡淡道：“不要捣乱。”

    “如您所愿，贫穷的先生。”安妮娅提起裙边，离开桌边在房间里打转。

    房子真的很小，甚至没有她的盥洗室大，未来主教居然住在这种破落的地方。

    忽然，窗外传来教会的钟声，安妮娅趴在窗边朝外看，发现对面窗边站着一对母女，两人双眼紧闭，对着教会方向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就连坐在街边的流浪汉都是同样的动作。

    安妮娅意识到今天是每周一次的祈祷日，惊讶道：“我睡了两天。”

    她周四带女巫离家，在玫瑰丛中走了一夜遇见奥利罗，再醒来变成周日，身体不仅没有后遗症，这太奇怪了。

    安妮娅转身对奥利罗说：“我饿了，给我食物。”

    “没有，饿着。”

    少女坐着桌上看他修剪花枝，像是认清现实，难得安分下来。

    待奥利罗修完所有花枝，把玫瑰花装进箩筐里，抱着箩筐出门。

    他走出去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望向屋中的贵族少女，顿了顿说：“跟上。”

    安妮娅坐着不动，垂头像是在赌气。

    “买食物。”

    安妮娅让他看自己□□的脚，“没有鞋子。”

    “门口鞋柜里。”

    贵族少女连找都不找，就直接说：“找不到。”

    奥利罗冷眼看着她，最后却回身帮她把鞋找出来。

    谁知安妮娅扫了一眼，娇蛮的说：“这双鞋坏了，我要新鞋。”

    她口中的坏了是指精致皮鞋上布满白色刮痕，那是她穿行玫瑰丛时留下的印记。

    “没有。”奥利罗不想再管她，转身就要走。

    安妮娅眼疾手快的拽住他衣角，蛮不讲理的说：“我要你脚上这双。”

    她刚才看了，奥利罗这个穷鬼，家里没有一双让她满意的鞋子，只有脚上这双牛皮中筒靴勉强能看。

    奥利罗想要扯开她的手，他刚抓住少女的手腕，还没用力，她便颤声说疼，让他松手。

    他拧着眉头望向自己抓着的地方，见少女细腻纤白的手腕处有道明显红痕，立马松开手，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到鞋柜处把鞋子换给她。

    这次，安妮娅没再提出像是晾鞋子之类的要求，穿上鞋便跟着走了。

    马鲁特街区不仅脏乱，经过下水道时，还有一股安妮娅难以忍受的臭味，她快步跟上前方的奥利罗。

    鞋子太大，一不小心便会打踉跄。

    安妮娅只能慢慢走，她的金发在灰扑扑的贫民区中异常乍眼，引起许多流浪汉的注意。

    奥利罗闷头向前，似乎还没发现贵族少女没能跟上他。

    金发绿眸的少女望着四周朝她聚拢的流浪汉们，在他们贪婪的目光中把手滑向腰间，笑容懵懂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