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坚韧，不是吗？”芈启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然后将茶盏轻轻发在案上，看向她。

    “所以，你们心安理得的将我弃于不顾。”她语气虚浮无力，方才的宣泄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心神，眼前人的冷静自持让她一败涂地。

    在他的映衬下，她仿佛一个无理取闹的乡野村妇，不知感恩、不懂大局。

    她对自己嘲讽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从小到大，她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这些人时时刻刻跟着她，寸步不离。她们或关切、或敬畏，以她为中心，以她的喜悲为喜悲。应该不单单只存着讨好利用之意吧？

    她停下脚步，木讷地转身，跟在她身后的婢女们纷纷停下脚步。她抬起脸去看她们，却看不见她们的脸，困惑缠绕于心，她只觉得头昏脑涨、天旋地转，而后失去意识。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置身一叶扁舟之上，这叶小舟随着浪上下起伏、晃晃悠悠，原本就不太清醒此刻更加晕乎，后背也发酸发胀。她想要翻身，却又似乎漂浮在空中一般，浑身使不上力气，索性便放弃了。

    耳边传来周围人的声音，吵得不行。

    她皱着眉头，只听见什么“养病”，“水路”，“赶路”的话，再详细就听不清了。

    马车外，芈启一脸淡然地目视前方，而一旁的秦使则是脸红脖子粗，若不是平素的休养，只怕要撸起袖子与眼前人打上一架。

    他被人拦住，却依旧梗着脖子，“犹记得前些日子，公子觉得时间充裕，慢些无妨。如今，我们与故都不过一江之隔，又觉得时间紧迫，非要赶路。”他说着，指向马车，“公子睁开眼睛看看罢，离开咸阳前还活蹦乱跳，自从那日生变便一病不起。便是这样，您也不肯停下让殿下好好养病。”

    “芈姓的女子虽多，可目下就这么一位。我秦国也是什么人都要的。”

    芈启倏地抬眼看向他，脸色微变，“芈姓的女子虽多，也不是嫁不出去非要塞给你们。”

    二人僵持着，连带着周围的马匹都觉得不安，开始弹蹄、嚎叫，硬生生将芈元折腾醒了。

    芈元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马车车顶，她有些恍惚，耳边传来离歌欣喜地声音，“醒了，醒了。”而后她又飞快撩起车帘，冲外面喊道，“公子，公主醒了。”

    她缓了缓，意识回了笼，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我们这是在哪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俞嬷嬷忙给她倒了杯水，“快要过江了？”

    “过江，哪条江？”

    “长江。”

    芈元闻言点了点头，她很平静却又带着疲倦，“是又病了吗？”

    “并没有，医舍说是累了，睡着了。可是，”离歌满眼的不安，“您睡了小半个月呢。大人担心极了，可是医舍还是说您是睡着了。”

    她点点头，慢慢挪到窗边，安歌为她撩开帘子，她问道：“不必吵了，吵得我头都疼了。休整一晚，明日乘船吧。”说完便放下帘子又坐了回去，“我想吃点东西。”

    “婢子立刻为您准备。”安歌立马下了马车。

    芈元说完，静静地靠着车壁，闭上眼，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看得俞嬷嬷和离歌担忧不已。

    不等二人交流眼神，拉着马车的马突然一声嘶鸣，不安躁动地弹着蹄子，连带着整个马车都摇摇晃晃。俞嬷嬷连忙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然后一声惨叫车夫竟然被抖下了马车，马焦灼地扬起前蹄嘶鸣，而后便疯了一般飞快地往前冲，只把车内的人摔得七荤八素。

    俞嬷嬷死死地抱住她缩在车角，离歌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死死抠住车窗，她从车帘掀开的一瞬间看见了外面混乱的局势，便紧紧地皱起眉。思索片刻，她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外爬。

    “你干什么？”芈元余光瞥见她。

    “车夫，车夫没了，得让马停下。”她奋力朝外爬去，艰辛地爬到车辕上去勾缰绳。受到惊吓的马儿此刻已经完全失控，即便离歌狠狠地拽住缰绳也丝毫不起作用，反而狠狠地勒住她的手，粗粝的绳子在她的手心擦出一道道血痕，她却不肯松手。

    马车压过一块石头，车厢更加摇摇欲坠，可是马儿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周围的刀光剑影更是让它发疯，它愈发分离往前跑，离歌趴在车辕上，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仿佛脱臼一般，最后被甩下车，她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跑越远，可她只能趴在地上哀嚎，“公主，公主——”

    俞嬷嬷见离歌被甩下马车，惶恐之余只能更加卖力地护住芈元，她的眼睛四处瞟着，极力寻求活命的转机。

    她安抚着芈元，“公主，不会有事的。”她一手搂着芈元，费力地往车辕处爬。

    她有些心惊马车的速度，狠狠地呼了几口气，不等喘口气，车辕处便窜上一个持刀的歹人，她心一横，不等他站稳便撞了上去，二人双双跌落车底。

    “嬷嬷。”芈元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

    歹人掉落的刀落地前划伤了马腿，这让原本就发狂的马儿更加疯狂，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失去了庇护的芈元立刻就被甩到一旁，直直地撞在车壁上。

    她都来不及晕乎，凭着本能跪在地上往前爬，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扯着车帘往前爬，费尽力气靠近车门缓缓靠上去，才松了口气。

    马车的速度实在太快，她有些害怕地收回视线，颤颤巍巍地深呼吸，下定决心闭眼又睁开，然后松开车帘，滚到车辕处，又滚下车。

    短暂的失重后，她被重重地砸在地上，她的脸蹭在地上，粗粝的砂石蹭破了一块皮，肋骨处也传来隐隐的疼痛感，连吸一口气都疼痛难忍，手腕狠狠地摔在一小块石头上。生理上巨大的疼痛让她忘记了反应，她趴在地上，侧头看去，遍地的尸体和血迹，远处的人还在缠斗中，那些想要救她的人被死死困住，暂时是来不了了。

    人群混乱里，也不知道安歌是如何找到离歌的，二人相互扶持着朝她跑来，而俞嬷嬷此刻已经倒在血泊里。那个和她一起跌落的刺客满头是血，摇摇晃晃地朝她跑来，俞嬷嬷拼尽全力大喝一声，“跑，快跑！”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翻身爬起，捡起石头朝刺客地头砸去，他顿时倒地不起。未免他死灰复燃，芈元再度捡起石头，朝着他的头狠狠地砸去，一下两下，直到他死去。

    她看着地上的人逐渐失去了呼吸，高举的石头凝滞在半空中，双目失神、毫无焦距地游移在他的脸上，她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呆愣愣的。许久，她闭了闭眼，睁开眼时，血迹沾湿了她的衣摆，她开始急促地呼吸，手也微微颤抖。她放下手，手中染血的石头，手上沾染的血迹深深戳着她，如同烫手山芋一样她将石头抛了出去。

    视线又落在死人身上，她瞳孔微缩，惶恐地向后爬去，极力撇开与他的距离，想要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又害怕地将它藏匿在身后。

    赶来的安歌扑到她面前，仔细查看她的伤势，一脸后怕地抱住她，“殿下，殿下……”

    离歌也跪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干净手上的血。

    身体上传来的温度让她渐渐回了神，“离歌，你还好吗？”

    离歌啜泣一声，“婢子很好。”

    “嬷嬷——”她的眼神无意识地四处游走，“嬷嬷，”她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安歌，“嬷嬷，嬷嬷在那里。”她想要起身，可是身体上的痛感又将她拉了回去，“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推搡着安歌。

    她绷着一根线，死死地僵在原地，直到安歌朝她点点头以示安抚，她才放松下来。

    “还好吗？”芈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芈元回头去看他，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俞嬷嬷的方向，“让医舍去看看嬷嬷。”

    话音落，芈启蹲在她的面前，抬起她的脸，见她脸上蹭伤了一大块，皱了皱眉，正要抱起她，离歌立刻拦住，“殿下的胳膊和肋骨伤了，公子要注意些。”

    芈启点点头，刚抱起她，秦使如丧考妣地奔了过来，连芈元的脸都没有看清便嚎啕大哭起来，“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您要是出了什么事，老臣如何向大王交代呀。”

    他的哭声实在吵人，也不好听，芈元听得直皱眉，她实在无法想象之前还一副士人略带着盛气凌人模样的秦使，如今竟然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嚎啕大哭。

    她幽幽叹了口气，“没事。”

    他停住了哭声，“那便好，那便好。”说完，张着嘴又要哭。

    “不过你能闭嘴吗？”芈元打断了他的哭声。

    声音戛然而止，他呆愣愣地看着芈元，芈启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抱着芈元离开了。

    “要沐浴。”芈元说道。

    “伤成这样了还沐浴？”

    “还要把指甲剪了。”她有些嫌恶地看着满是血迹的手，用力在芈启的衣裳上蹭了蹭。

    芈启看着脏污的衣袖，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去。

    “这些衣裳都烧了。”

    她絮絮叨叨的，芈启淡淡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