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乌霖把那个破损面具扔进待熔的废品箱里。

    乌霖同时是姜霁的事,她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

    一个是她自己。

    一个是她的朋友姜幽。

    另一个是舒与。

    舒与来自松页岛,眼睛是偏金色的琥珀色,被她调侃成“糖心地瓜”的颜色。

    大约是十年前。

    姜幽:“我过几天要去松页岛卖花,你去不去?”

    她:“我们这里的土壤长出来的花肯定比不上那里的,你要亏本了。”

    “听说土壤成分会影响花朵颜色,说不定我就发财了呢。”

    “哈,我最多只听说过绣球会因为不同土壤开不同颜色的花,其他没听说过。”

    嘴上是这么说,等姜幽登船的时候,她也跟了上去:“一起去一起去!”

    姜幽的父亲是运盐船的船长,两个人抱着几束鲜花登上了快船。

    松页岛上花草繁茂,与浮盐岛截然不同。

    “你们是姐妹吗?”路人好奇地看了一眼她们手中的花束。

    她笑着:“对,我是姐姐。”

    等那个路人离开后,姜幽瞪她:“我是姐姐!”

    “我叫姜霁,我是姐姐——”她随口编出一个名字。

    舒与是那时出现在流动花摊上的。

    他有些诧异:“蓝色月桃?”

    姜幽说的没错,不同土壤有时确实会催发不同颜色的花,就像这些蔚蓝月桃花。

    姜幽父亲从别的岛带来不同的种子中,其中许多在浮盐岛无法正常生根发芽,但月桃种子却是难得的幸存者,它们不仅顽强生长,还绽放出了大片蔚蓝花朵。

    舒与说,月桃只有红黄白三种颜色,他第一次见到蓝色月桃花。

    她就是这样和舒与认识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她和姜幽也经常打着卖花的名头去松页岛。

    舒与是个性格温柔的人,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于顽固,在他的原则和底线上固执到几乎无法理解。

    她脑子不开窍,偏偏喜欢他清风朗月执拗的样子。

    听说人喜欢的有一部分是自己的镜像,后来她仔细反省,发现自己也是执着到无法变通的那种人。

    有时候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搏击,像对弈,像一决生死的战斗。

    她觉得舒与或许也对这种暧昧关系乐在其中,不然不会每次蹲点来买花——她为这一点感到隐秘的开心,却又为这一点感到愤怒和委屈。

    第一次对舒与失望,大概是在某次争吵后。

    她质问他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

    舒与给她的答案很磊落:“我不能伤害那个人。”

    她睁大眼睛:“那我呢?”

    舒与:“我以为你不会在意那种小事的。”

    她心冷了几分:“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在意的?”

    舒与:“我不知道……”

    “所以你就选择伤害我,是吗?”

    舒与说不过她,又或者是理亏了,闭上嘴沉默了。

    如果他为自己辩解的话,说不定她会原谅她——她是这么想的——但他一句话都不说。

    她讨厌他那种表情,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的样子。

    最后舒与只是轻轻说:“姜霁……”

    她听到这个她随口胡编的名字,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没有资格对舒与发脾气。

    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连朋友关系都不是那么亲密。

    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对不起。”

    “对不起。”他也这样说。

    那次从松页岛离开后,她抱着姜幽哭了,姜幽安抚地摸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慰她。

    她哭不是因为舒与,而是因为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喜欢锻打过程中逐渐变得坚韧锋利的剑,也希望自己能那样坚定,她厌恶现在的自己:敏感、脆弱、莫名其妙。

    她想,她刚才对舒与发脾气的时候,在舒与看来一定是莫名其妙的。

    下个月,她们没有去松页岛卖花,姜幽决定带她去另一个岛屿游玩,她推辞了:“算了,不是很想出门。”

    姜幽说:“我会给你带点好吃的,听说那里的鱼子糖很美味。”

    正如大多数故事中狗血又俗套的发展一样,独自出行必定有祸患,姜幽坐的那艘船被怪物袭击,全船沉海。

    她收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舒与不能理解,但姜幽能容忍她的莫名其妙。

    舒与不会坦白,但姜幽会向她坦白所有。

    舒与不是她的朋友,但姜幽是她的朋友。

    她因为姜幽这件事消沉了好几年。也因为这件事,她彻底放弃了舒与。

    姜幽说:“你会把剑设计成手杖的样子吗?”

    她做了手杖剑。

    姜幽说:“那雨伞呢?感觉也很厉害,下雨天还能直接用。”

    她做了雨伞剑。

    姜幽说:“你要成为最厉害的铸剑师,然后我就在你的剑柄上系一朵花。”

    炉中的火光在乌霖眼中跳动。

    她以为“姜霁”这个虚构的名字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就算“姜霁”出现了,她也希望是姜幽寄来的信,而不是另一个人。

    *

    裁缝铺里的衣服取来后,一行人就快离开浮盐岛了。

    青鞘蹲在岸边沙滩上画字:“再等等。”

    果然,约一刻钟后,有人急匆匆赶来沙滩边,那是剑铺主人乌霖。

    青鞘扔掉手里的树枝,仿佛早有预料,她站起身:“你来了。”

    乌霖说话的时候有些不自然:“我今天听说了姜霁的事。”

    青鞘笑了笑,把那个一直揣在怀里的小玻璃瓶交给乌霖:“我急着赶路,劳烦把这个转交给姜霁。”

    “没问题。”乌霖点头收下,把瓶子握在手心里端详了一会儿。

    乌霖看那个瓶子的时候,发现和前几天相比,瓶子里多了一块小铁片。她眼中的神色复杂极了,翻搅着波澜,眉眼间浮现出一丝困惑不解:“这个玻璃瓶……”

    青鞘没戳穿乌霖的谎言,因此也没像往常那样对收信人使用虚构梦境。

    “请把以下这些话转达姜霁。”

    “信是一只寄居蟹送给她的。寄居蟹说,它非常抱歉,因为它占用了这个瓶子很多年。”

    【我是寄居蟹,大概很久之前捡到了这个瓶子,觉得好用就拿来当家了。】

    【前不久我和同伴吵架,它硬说我的家是偷来的,我说这是我捡来的不是我偷来的。我们吵了很久,我决定给它点证据看看。】

    【以前装在这个瓶子里有一块小铁片,我把它藏在沙子里了,所以我就把铁片刨出来。】

    【铁片上刻着字,但我们谁都不认识人类的字。刚好信使大人路过,我们让她帮忙念了一下上面的字。】

    【这下给我同伴抓到我的把柄了,它说:“你就是偷的!我说了你是偷来的……也让我住进去一下!”】

    【我很羞愧,但没让那个可恶的家伙得逞。我决定把这个瓶子还给姜霁。】

    【对不起,占用了那么久真的很抱歉,我会去找新家的。】

    *

    乌霖回到剑铺。

    剑铺中,那个黑衣客人已经在等待了:“我来取我的面具。”

    乌霖把面具扔给他:“拿着吧。”

    黑衣客人休留接过面具,对她收到的信件感到好奇:“上面写了什么?”

    铁片上刻着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

    【给在浮盐岛的姜霁:我去过你们那里,却找不到你,随后我听说了船难的事。对不起。倘若漂流瓶能到你那里的话,可以原谅我吗?另外是一直没能说出口的……我对你有特别的情感。——舒与】

    时隔十年,她才真正从他口中得知他的心意。

    可那份心意依然那样模棱两可,只是“特别”而已。

    乌霖把装着小铁片的玻璃瓶放在了一边。

    时至今日,就算舒与给她看的是撕心裂肺的真心,她也不会再去找他。

    并不是时间流逝的错,更不是寄居蟹的错。

    ——说到寄居蟹,它已经失去了家,在这个事件里付出得太多了。

    “他该感谢寄居蟹,不然我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他。”

    在现在的她看来,这本来已经变成了一个俗套又令人无语的故事,却因为借给寄居蟹十年,忽然变得煜煜生辉起来。

    瓶口那被蟹钳磨得光滑的痕迹可爱极了。

    就像姜幽喜欢的装花的玻璃瓶一样。

    休留听完乌霖的故事,走到窗边,扣上面具:“谢谢你的故事。”

    “你要去见她了?”乌霖问。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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