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海上的夜风推动着船。

    黑衣青年坐在船尾,百无聊赖地注视着船周围黑暗中的重重影子。

    休留偶尔会蹭别人的船。

    休留的记忆中,“波”和“晦”都是他在海下城时学习的。老师的长相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要点都被他牢牢地记在心里。

    “波”能让他在海面上行走,“晦”能让他隐秘地保存一些记忆质。

    叛逃后,休留几乎不会再通过船只的方式渡海,免得被有心人认出来。他避开船只,找一条愿意载他又顺路的海豚渡过海,在岛屿之间来往。

    他偶尔也会在夜晚找到合适的船只,悄悄在陌生的船上坐一会儿。

    就像现在。

    船上夜巡的两人提着灯往这边走来,为了互相壮胆一直聊着闲话。

    “……你说今天会下雨吗?”

    “我看要下,下午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头了。”

    安静的夜里,甲板上夜巡的二人脚步渐近的声音格外明显。

    休留离开他暂时休息的地方。

    夜巡的二人走到这里时,晃了晃手里的灯,灯光微微照亮了靠近船的那一角海水。

    夜晚的海水看起来格外深不可测,在船体边缘微微撞击着。

    “不要看了,看得人心里发慌。”一人夺过同伴手里的灯。

    “根本看不到底,谁知道海里到底有什么。”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赶紧回去,万一怪物突然冒出来呢。”

    夜巡二人组不用亲眼看到怪物,已经被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前脚绊着后脚急急忙忙回到舱中。

    船上重新归于宁静,连舷灯也熄灭了。

    黑衣青年重新出现在船尾。

    他坐在刚才那个地方,双手撑着粗糙而冰凉的甲板。

    潮湿的夜风拂过,一只海鸟落在船上。

    休留伸出手,海鸟梳理了一下羽毛就蹬蹬小跑过去,它跑的时候姿势有点滑稽,优雅又急切,摇摇晃晃的。

    听完海鸟传达的消息,休留脸色黯淡下来。

    货船到达阳石岛,还没卸货,船上几乎所有船员第一件事就是张望着找新岛屿:“在哪里呢?新岛屿在哪,怎么没看见?”

    船长像拍蒜头一样一个个脑袋拍过去:“干活!”

    新岛屿在北面,他们卸货的码头是南面。

    见不到传说中的新岛屿,可真是让人抓心挠肝。

    船员在卸货的时候,休留离开码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青鞘决定去一趟设拉岛。

    芫苏被告知他不能去,心里颇为郁结,转头就和蓝鹟商量商量,一人一鸟天生反骨,一拍即合:一起去。

    游历蜻蛉粘在青鞘的袖口。

    青鞘:【我们要去设拉岛,你要跟着去吗?】

    游历蜻蛉:【没有,我去哪里都可以,既然你们要去别的地方,我也去吧。】

    青鞘感觉到了它语气里的开心:【你很开心。】

    游历蜻蛉:【没有,我是自由,我是光,我是世界上唯一的游历蜻蛉。】

    青鞘笑着把小虫的话转达给洛缪。

    洛缪也笑起来:【小粘虫开心的时候就会发疯。】

    阳石岛北山上的枞树林冷绿交杂,特意绕开人烟行走的两人穿行过森林,偶尔踩到枞果,发出吱嘎的声音。

    青鞘习惯性地问候她所遇到的动物。

    动物们给出的记忆质都带着杂乱的画面,视角也很诡异,大多是放大的草地、树皮和石头,所幸还有它们意识里的声音帮助她理解所表达的东西。

    一只游隼俯冲下来,丢失了它的猎物后发现了林中的二人。

    它落在青鞘的肩膀上,翅膀掠动带起的风流巨大,鸟喙像稍满的弯月。

    青鞘:【你好吗?看来今天的捕猎不怎么样。】

    游隼:【糟透了。】

    游隼的记忆画面里,俯瞰的世界是一个缩小的包围圈,阳石岛的田野和山林,河谷与海口,在高高的视野平缓地滑动。

    游隼离开后,在上空不紧不慢地盘旋了几周,消失在视线里。

    青鞘从游隼的记忆画面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简单地提到了一个名字:【休留,可能是来看新岛屿的。】

    洛缪:【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青鞘对游历蜻蛉说了什么,线头般黑黢黢细长的游历蜻蛉从她的袖口跳下去,展开翅膀,四片薄翼在光线下变幻着色彩。

    天色已近薄暮。

    *

    休留发现了一个小线头。

    他身着黑衣,本来很难发现这虫子,只是这只小虫技巧过于拙劣,一下子没跳准地方,落在了他的手上。他拎起来才发现那是一只小虫。

    它的四片翅膀展开来,闪烁着淡淡的榴花色。

    休留:【你来自哪里?】

    游历蜻蛉:【有人叫我粘粘虫,但我时常想他是在叫别的虫,记忆里的虫。】

    休留:【你来自阳石岛吗?】

    游历蜻蛉:【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休留:【你去过哪里?】

    游历蜻蛉:【我哪里都去,海下曾是我的盛宴之地。】

    休留怔了怔:【你从海下来?】

    游历蜻蛉:【或许是吧,你看起来笨笨的,我不是很想和你说话。】

    虽然被小虫这样说了,休留也不恼。前两次他去新岛屿察看时,几乎没有动物能给他提供有效的情报,给他展现的画面都与他记忆里的海下城镇相去甚远。

    这让他感到困惑,一面不得不开始审视自己的记忆,一面开始探访新岛屿。

    阳石岛附近这个新岛屿上,动物给他的情报依然如此,让他不敢确定到底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还是仅仅是城镇之间的差别。

    休留:【你知道很多吗?】

    游历蜻蛉:【有时候我觉得人都笨笨的,你现在这句话是对的,因为我可能活了上千年了。】

    休留开始怀疑小虫的精神状态:这只蜻蜓一样的虫子说话奇特,嫌弃他笨,现在又说它已经活了上千年。

    游历蜻蛉:【每吃一种类型的土我就能支撑好几年,可我吃过好几百种土壤,你笨笨的,放我走吧,我想去新的地方吃土。】

    休留却不想放走这只从未见过的古怪小虫,他抱着一线希望继续问下去。

    休留:【我相信你说的,你能告诉我关于海下城镇的更多情况吗?】

    游历蜻蛉:【你要问我什么?我还是觉得你笨笨的。】

    第三次被说“笨”,休留无奈。

    *

    黄昏时分,一只绿头鸭卧趴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它的颈部映照得像一块绿宝石。

    已离开高山枞林的两人来到溪谷边。

    青鞘手里抛着一个捡来的枞果:【从他的反应来看,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之前她还会担心是游历蜻蛉的胡言乱语误导了她的判断。

    ——现在她确信:粘粘虫说的是对的,她的判断也是对的。

    休留的反应不会作假,他是聪明人,得到粘粘虫的情报后必定会发现真相。

    【我们去找小粘虫。】

    西岸是一片荒芜的石滩。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这一带盘旋的游隼一头扎进旁边矮矮的林中。

    青鞘和洛缪找到那个黑衣青年。休留正坐在一块湿润的石头上,手里握着毫无光彩的碎石,垂着眼睛沉思着。

    游历蜻蛉还在絮叨:【人们是这样说的,说谎之人的口必被塞住*。】

    休留:【嗯。】

    游历蜻蛉:【你是个笨笨的人,我见到你时就知道了,但我不是智者。】

    休留:【嗯。】

    游历蜻蛉:【我曾一度以为你会把我捏死,捏死世界上唯一的游历蜻蛉,不过你在这一点上还是明智的。】

    休留:【你叫游历蜻蛉?】

    游历蜻蛉:【我喜欢说很多,所以我不是智者,智者不会滔滔不绝。】

    休留:【嗯。】

    一人一虫的对话冗长而繁复。

    直到有人来到他的身后,游历蜻蛉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这场对话,从他的手上飞起来。

    休留才意识到,原来这只古怪的小虫是会飞的。

    他自嘲地想:也是,它有翅膀,怎么可能不会飞呢?它只是懒得自己飞,所以才成为线头的样式,粘在人们的衣服上。

    【休留。】

    休留没有回答,在暮霭沉沉中,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落在黄昏的阴影里。

    来找他的青鞘坐在了他旁边。

    一只海鸥点水掠过,水面上两个倒影支离破碎。

    青鞘开门见山:【休留,需要我给你讲一遍真相吗?】

    休留的神色泛起一丝变化,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隐秘的记忆质回答道:【不需要。】

    青鞘:【好的,顺便谢谢你的剑,很好用。】

    休留抬眸看向她。

    休留:“我是虚假的吗?”

    他的声音比起以前来好像哑了几分,那种冷而层次分明的音色变得黯淡了一些。

    那些构成他的记忆是虚假的,引以为傲的技能也是在虚假的记忆里学习的,支撑着他复仇和行动的情感也来自虚假的记忆。

    虽然海下城镇确实存在,从情理上来说,他的所作所为也算是在为其他人们取得公道。

    ——只是他找不到自己了。

    青鞘:【说点别的。虽然你也曾是信使,但或许你不懂怎么读信。】

    她把麦希的小狗的口信转达给了休留。

    麦希的小狗记忆画面里有很多奔跑的镜头。

    小狗说: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我不会算你们人类的日子,所以姑且算是很多很多年前吧,我被麦希你捡到了。

    小狗又说:我独自哭了很久,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青鞘:【不要相信小狗说的“很多年”,也不要相信“很久很久”。因为对它来说,见不到主人的时间很漫长。】

    小狗说:我去追一只蝴蝶,后来遇到了麻烦,被奇怪的坏人带到了船上。

    画面里有一闪而过的是一个耳边有黑痣戴着面具的人,随后是奔跑的镜头,随后是船,还有一个类似小孩的样子,画面摇晃得令人晕眩,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青鞘:【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可以猜到,那个人抓走了孩子,而小狗看见了这一幕,它认为这是坏人,放弃追蝴蝶而去追赶坏人,一直追到了船上,那人就把狗带走了。】

    【它之所以说那人“奇怪”,是因为他戴了面具,又说他是“坏人”,是因为小狗判断人类是坏人的标准是伤害别人。】

    小狗说:我沉在海水里,我被他们扔下了船,我的血在海水里飘着,我的鼻子和嘴巴都进了水。

    青鞘没再解读这句,只是安静地等待休留的反应。

    “为什么向我示范应该怎么解读小狗的口信呢?”他问。

    青鞘:【你就是这样被人故意扔下海的。】

    西岸荒芜的石滩安静极了,归巢的斑鸠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鸣叫声。

    落日直直地坠入海中,水面上的光像鲜血一样漂浮着。

    休留瞳孔里的影子不起波澜。

    他沉寂得像一尊雕塑。

    好久,他才开口:“在你看来,我是虚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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