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苏知道他为什么会急切地来找她。
在看到缇魏的时候，他的记忆里翻涌起一个雨夜。
舷灯的光朦朦胧胧地圈出一片，雨点在灯光中下坠，寒凉的刀锋一截又一截。
他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一点片段都记不起来了。
尽管如此，记忆里雨点的寒凉气息还是在一瞬间剥夺了他脸上的血色，明明他正身处温暖的南面群岛，但来自百年前的寒气却霸道地侵入他的每一寸。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原本应该平静沉着的心脏跳得又密又乱，像是被那些雨水割碎了后勉力支撑着跳动一样。
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他的身体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了起来，挤压出痛苦的液滴。
一滴，一滴。
片刻之内，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件事：去找她。
现在，这些情绪总算退潮了。
芫苏恢复了冷静。
她说：“我会按照原计划离开。”
芫苏顿了顿，没有挽留：“嗯。”
红熊猫回来了，关上门，踢踏踢踏走到青鞘面前，把洛缪的状况告诉了她。
她有些苦恼用手按了按眉心。
芫苏的目光在她眉眼间徘徊，不自觉的，同样微微皱起了眉心。
他刚想问，嘴唇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界了，连忙把话吞下去，转而提醒道：“小熊猫，也帮我开一下门。”
红熊猫看了一眼青鞘，她朝它点了点头，它便踢托踢托地走过去打开门。
芫苏从这个空间走了出去，顺便把那只乱入的小山羊也带了出去。
他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小路上，猛然之间有些发怔。
他环顾四周。
没有她，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燕尾年之第三，他失去了记忆。
在短短的时间内，他把那些需要掌握的都重新记住，在虎视眈眈的野心家面前不露一丝破绽，把权力稳当地握在手心里。
可是他还有记不住的东西，还有没掌握的东西。
他不想记住，他不想掌握，他想放弃。
从那幅来自百年前的画像中，他得知了过去的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所以他决定帮助过去的自己把她留下，当然，他仅仅能做到这一步而已。
现在，这一步也无需再做了，他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放开手，不必再为过去的自己争取什么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好像空了。
芫苏对那只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的顽皮小山羊菜瓜说：“你回家去。”
小山羊“咩咩”了两声，还在用蹄子扒拉他。
“回家，菜瓜。”他说。
小山羊不满意，嘴皮子微微动着，发出“噗噗”的声音。
【没有小墩陪我玩了，不高兴。】
“不高兴也没办法。”芫苏淡淡地说。
小山羊骂得更厉害了：“噗噗，噗噗噗。”
【你跟只羊生气什么。】
芫苏：“我没有跟你生气。”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啊，他跟一只羊生气什么。
小山羊菜瓜气呼呼地走开两步，忽然听到有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叫它：“菜瓜！”
它一低头，看见了一只小墩，正扒着它的黑蹄子。
菜瓜立刻高兴了：【你也过来了，太好了！】
小墩：【对啊，青鞘说我可以随便玩，她说哪里都是我的家。】
菜瓜：【那我们回家！】
芫苏觉得愧疚，正要去摸摸小羊安慰一下它，却见刚才还生气愤恨的小山羊四蹄开心地一撩，飞奔着跑开了，扬起一阵尘土。
“……”
被一只羊训了，还被一只羊骗了。
芫苏无奈。
*
小山羊菜瓜让小黑墩坐稳了，飞快往家的方向跑。
风声呼呼地绕过它的耳朵。
菜瓜：【我跑得快吧？】
小墩：【晕了……晕了……】
菜瓜：【那我跑慢一点。】
合香师细叶正在院子里一边发呆一边捣香叶。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看向院子里那个空落落的狗窝。
狗窝的小门口很干净，没有一点食物残渣，窝里的垫子因为被麻雀弄脏过所以撤出来了，里面现在是又硬又冷的地面，狗窝的木板都钉得很牢固，几个月前才刚重新修理过。
母亲送了她一只小羊。
她不喜欢羊，尤其是那只羊，又不听话又脏。
她也不喜欢母亲，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她，永远偏爱另一个孩子。
她喜欢她那只戴黑手套的小狗菜叶。
没有人真正地爱她关心她，只有菜叶，每时每刻都想着她，担心她，见到她就会开心地旋转摇尾巴。
可是戴黑手套的小狗没有了。
菜叶偶尔会回来吗？她想。
菜叶也会想念她吗？她想。
小院里起了一阵风。
捣碎的香叶淡淡地发出清香。
菜叶现在在这个小院里吗？她想。
菜叶也闻到香味了吧？她想。
小院门口，隐隐约约有一只戴黑手套的小东西跑过来，它跑动的样子就像是菜叶，简直一模一样，开心得像是要离地飞起来了。
细叶神思恍惚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是小狗菜叶在想她，所以才会出现在她面前。
下一个瞬间，她认出那是她不喜欢的母亲送给她的不喜欢的小羊。
菜瓜。
小山羊奔跑着回到小院中，对小墩说：【细叶在等我，细叶好爱我！】
细叶的鼻子很酸很酸。
不管怎么样，谢谢它有黑手套。
不管怎么样，谢谢那个人送了有黑手套的羊。
她知道这不是菜叶，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亲昵拱上来的小羊。
“菜瓜。”她叫道。
小山羊“咩”了一声。
“别让我担心。”
【我也爱你。】
*
青鞘从空气门里走出来，她准备让红熊猫再进去探望一下洛缪。
首先要找到病因。
会不会和那些来找她的人有关呢？
她刚出来，便发现芫苏还在一边站着，便诧异道：“你还在？”
芫苏静静地与她对视：“我还在，不行吗？”
怎么感觉气场不太对？
青鞘困惑了一瞬。
“行。”她说。
红熊猫开洛缪那扇门的时候，芫苏径直跨过一步来。
他不声不响地拦在了她面前。
青鞘：“你拦着干什么？”
芫苏：“……不知道。”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刚才还莫名其妙冲小羊生气呢。
红熊猫从门里出来了，它说：【洛缪还是难受。】
青鞘担忧地皱起眉，她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她绕开一步。
他追上去，仍然拦在她面前。
她的思绪收回，目光慢慢落到他的手上。
芫苏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惊觉他正伸手去触碰她的肩膀，试图拉住她。
怎么还上手了呢？
他抽回手。
可是他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把他吵得受不了了。
他别过眼神：“你留下吧，我会让调查中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