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塔离开了帐篷，哪怕男人说不可能找到出路，她也往森林的尽头走去。

    一切都是这样干净，与她完成一项任务后心中的平静又很不同。读完一本书、看完一部电影、完成一篇论文后，她能感到自己从过去走向了未来，但她拥有的确实是当下，但现在她好像是走在一条无所谓时间的道路上。

    她从未体验过她此刻按住自己胸口时体会到的一切，所有无言的挣扎都被编入一个人的身体，在停滞的时间中飘荡。

    黑夜会给人类带来恐惧，孤独地停留在缝隙里的黑夜，什么都不会发生。阿莱塔甚至期盼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可她什么都没等来。

    她只是不停地迈出脚步，走向不同的方向，但都是走向同一个终点。

    当她第五次站在森林的尽头前，碰到了那面看不到的墙壁时，她知道自己想要许下怎样的愿望了。她知道得很清楚。

    脑袋前所未有地清醒，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也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次旅途。

    [欲望，对能给予与快活满足的事物或经验的有意识的愿望；强烈的向往，Sexual desire。]

    男人坐在营地边的木椅上，衣襟敞开，双手搭着膝盖。他像是静止着，仰头看着天空，他就这样呆了两千年吗？

    阿莱塔走到他的面前。

    “在那之前，”她说，“你还有一件需要告诉我的事，你没说，是我打断了你。”

    他朝她看来，像是真的忘了：“什么？”

    “第三个条件。”阿莱塔说：“一，无法永生；二，无法消除苦难。第三，是什么呢？”

    男人花了一段时间，是在回忆，还是在思索什么，阿莱塔不知道。

    然后，他再次开口。

    “第一，你无法祈求永生；第二，你无法祈求消除全部的苦难，”他眨了下眼睛：“第三，你无法祈求我的爱。”

    长久的沉默。两人只是望着彼此，没有说话。

    “……会怎么样？”最终是阿莱塔先发出声音，掐住她脖子的人像是更用力了：“如果，我许下了这个愿望。”

    “灭亡。”男人说：“你和我，都是。”

    “我不想这样。”

    “那——”

    “但我想要许愿。”阿莱塔坐到他身旁，跌落般地坐下，用手捧住了脸：“我想要许愿，怎么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想知道你是谁，那个和我有着一样长相的人是谁，你又为什么那样看着她，这样看着我……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没法强迫你告诉我，我不想要那样，只是为了听隐瞒的事，那么只有一个方法，你知道吧？”

    男人没有回答。

    “如果你爱上我，事情就能简单结束。”阿莱塔用手撑住长木椅，身体后仰，看向上方：“爱一个人，就会为她实现全部的愿望，不是吗？”

    男人点了下头：“我想，是这样，至少我是。”

    “哈哈，”阿莱塔第一次笑出了声：“你看上去不像是会为了爱情陷入疯狂的人。”

    “我也不这么认为。”他说：“在疯狂之前。不是所有事都能靠分析得出答案的。”

    两人又没说话了。

    空中浮云飘荡，过了许久，天幕依旧是深蓝的一片。白天不会来临，时间不会继续，除非她许下愿望。

    但她刚想好的第三个愿望，即刻就被推翻。

    现在是否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拥有如此多的力量，以至于能够改变世界？

    她能拯救多少人，她能避免多少死亡，她能带来多少欢笑，她能抹去多少眼泪。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现在，她只想——

    “好吧，我又想好了。”阿莱塔说。

    男人侧头看她，表示他在听。他忽然想，或许这就是最后。

    他不想要立刻结束。

    “你想要全部的知识吗？”他问。

    “不。”

    “那么，不是胡作非为的愿望？”

    “怎么会？”

    “那——”

    “听我说！”阿莱塔叫道。

    男人闭上了嘴，还是看着她。他专注的目光显示出他会听得很认真，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印入脑袋。

    “我的愿望，”阿莱塔说着，露出了笑容，比起快乐，更多是释然的笑，“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你得到幸福。

    “……”

    “不管你是谁，我都希望你得到幸福。”

    “哪怕为了实现我的幸福，你需要受到折磨？”他的话尾压得很低，却是真正的疑问。

    “需要的话。”

    “哪怕你亲眼看到我屠杀了窟卢塔族的人，哪怕我也曾经对你做出过类似的事。”

    “是。”阿莱塔说：“我和她有着一样的容貌，或许我也和她有着一样的心。经过了整整两千年，这颗心也会觉得累了吧。世界很美好，每个人都应当获得幸福，哪怕是恶人，如果知晓了什么是幸福，他们所期盼的幸福，也不会是痛苦。”

    男人面不改色，双手架在膝盖上，手指交握垂在两膝前。他看着前方，缓缓开口：“我叫库洛洛，我出生在流星街，在来这里之前，我二十八岁。我没有喜欢的食物，非要说的话，小时候吃到过的布丁还不错。没有讨厌的人，我不明白讨厌是怎样的感情，但我也拥有憎恨，或者说，曾经有过，可到底是为了减少麻烦出现的，同时拥有的还有难过…….用语言一时很难说明。”

    斗转星移，月亮沿着天边移动，升起又落下，将自身掩映在高树从而是地平线之下。

    “以下就是我的猜测了。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出自诅咒，或者可以说是愿望。阿巴萨家是黑暗大陆的守门人，出生于这一族的女性都有着特殊的力量，这份力量只会在她们死亡之时诞生。我和名为阿莱塔·阿巴萨的女人拥有过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女孩，很可惜，我们两个没看顾好她们，想必她们在死亡的瞬间，许下了这样的诅咒，也是她们的愿望：希望生下她们的人会受到惩罚。”

    天色变换，有谁将水加入了深蓝，白与黄搅动在一起，刷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色彩。

    “我被困在此地，让我痛苦的地方，要说原因，因为从那天开始阿莱塔对我失去了全部的信任，她不顾一切地想离开我，甚至宁愿选择死亡，也要从我身旁消失。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女儿们陷入了困境，生出了怨恨，我可以理解，但这件事让阿莱塔更加心痛……阿莱塔真心爱过她们，我们的孩子们也有了她的温柔，所以，她们留下了祓除诅咒的方式。”

    光线浮上枝叶，身体里发出对过去之日的眷恋，生命被唤醒，正做了准备，在等待着。

    “有一天，我和阿莱塔会再次相遇。另一个她，还是以前的她，我不知道来到会是哪一个，她有着忘却的能力。”库洛洛望向身旁的人：“我无法告知她曾经的一切，如果她能在爱上我的情况下，不再希望我的毁灭，原谅我做过的一切，并期望我拥有幸福，我身上的诅咒就能解开。”

    阳光为阿莱塔的头发披上了金纱，她睁大了眼睛，同天空互相照映着的蓝眸染上了透明的水雾。

    “库洛洛……鲁西鲁……”

    盒子打开了，她好似刚从记忆里，拾起了这个名字。

    眼泪流下了来。远非是感动。

    出现在他心中的，是更为庞大的存在，曾影响过这个世界，并还持续作用着。正如他第一次收看那盘小小的录像时一样，他再次发现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存在，一个他还没在其中生活过，就已失去了它的世界，一个他后来体验过，但没能了解的世界。

    “啊，”库洛洛·鲁西鲁没有擦掉眼泪，只是弯起眼睛：“要……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好。好久不见，阿莱塔，还是，我爱你。”

    以下，也都是我的猜测。

    “当年，两人共同沉入海底的时候，阿莱塔已失去了永生。受到诅咒、抗拒着生的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生为人。但若她放下了一切，决定原谅她爱过也恨过的人，那么她也将实现她的愿望，她真正的愿望。”

    “什么？”青年问。

    “唔嗯，那就是秘密了。”阿莱塔笑着说、

    “欸，告诉我嘛！好不容易编出来的故事，总要说完才行！”青年撑着脸，又看向一旁：“话说，你是谁？为什么在阿莱塔家里？”

    听到声音，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将手里的书倒转，放在膝盖上，看了过来。

    “有什么不对吗？”他说：“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

    “哈？！”青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起身走到男人面前，几乎要用手戳中他的额头：“说什么胡话，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一，”阿莱塔端起茶杯，缓缓开口，“二，三。”

    “我会记住的。在这里生活的三条规则。”库洛洛说着看向青年：“嫉妒心和占有欲，如果你被它们驱使，以至于想要杀了我，我不是不能告诉你所有的细节。”

    “……”

    “那就算了，今天招待客人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库洛洛重新拿起书，走到青年原本坐着的位置，阿莱塔的对面，看着青年：“欢迎你的下次光临。”

    直到死亡袭击你我的那一天，到来之前。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