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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云台殿

    昭武十年,时已入夏,月夜,南宫,云台殿。

    令狐遂端正地立于灯影中,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的雕塑。尽管悄然走进大殿的曹允在经过他时,向他微微一笑,他也只礼仪性地点了一下头,并不趁机巴结。

    曹允心里很有些不痛快,由于二十年前在卫氏之祸中的忠诚效力,他由一个三百石的中黄门,不到十年间,一路升到中常侍。且天子为了回报当日从龙之功,自他开始将中常侍的俸禄加到比两千石。自那时起,他就成为是天子身边权势最显赫的宦官,掌有传达诏令、进出文书以及参与议政的权力。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羽林殿位,就是作为帝王亲信的尚书令,乃至于外臣之首三公九卿都对他也都礼敬有加。

    甚至连皇子公主们以及天子视为子侄的韩懿等人都愿结交他。

    令狐遂算什么,总是摆着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罢了,哪来的底气?

    曹允只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却并不显现出来心底的不满,依旧笑容满面地屈身上殿,先向天子行礼。见天子只是略微颔首,却连眼皮儿也没抬,依旧出神地瞧着桌案上的一卷简牍。

    曹允略瞄了一眼,便猜着这一份令天子十分费神权衡的,定然是九江王日前呈上求归封国的表文。

    一篇表文不算长,却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天子,令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曹允不知道这是天子在想什么,也不敢出声,只正了正神色,在旁边默默等候。

    他垂首侍候,半天等不到天子的话,不免有些走神。心中暗叹这天子的不易——尽管身为四海之主,却也日日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里或暗里的算计。

    尤其近来东宫禁足的事,不但朝中炸了锅,就连太学生都牵扯进来,闹得沸反盈天,引来雪片般的奏疏,从御史中丞及兰台令史,一直到雍都尹,再到三辅掌官……一卷一卷地呈入天子殿中。天子已经月余不得安寝饱食。

    起初司徒王昶倒是未出面,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前面那些冲锋的都是他的马前卒。

    一片哗然中,唯有公孙尚中流砥砺,一言不发,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

    听说太子曾经托人递出口信来,恳求公孙父子出手搭救。公孙尚便回以“君臣父子,忠孝为本,太子当静心思过,方能感动君父”等语,令太子不要理会外面的喧嚣,只遵诏命。

    这公孙尚不愧是仕宦多年的宿臣耆老,到底高屋建瓴,见识深远。

    一般的臣子见了这样的事往往会力求挽回天子心意,既可拱动臣僚,左右天子,也正了自己清白美名、留名青史。

    但公孙尚知止知退,深明越是闹得厉害越对太子不利。但是太子并不能体会公孙尚的深意,只道公孙氏只知明哲保身,生怕违逆天子,惹祸上身。

    于是难免言语间挤兑太子妃,最后逼得太子妃悄悄写书信,派心腹潜送至公孙汲处,据闻其书信情辞凄婉,苦苦哀恳,任谁见了也不能不为所动。

    然公孙汲亦拟了回信,总是晓以大义,唯求太子妃能辅佐太子正其心、诚其意,体会君父爱之深方计之深远,责之切是为父母者苦心,太子处储贰之位,当兢兢业业、端正行止,方能承君父之恩义,天降之大任。若能清心寡欲、得其大道,自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散月明。

    据闻太子见了这书信,大失所望,只将书信丢给公孙太子妃,对左右说了句“疾风知劲草”,别无他话。

    公孙家原是为东宫禁足一事能大事化小,然而随着王昶等人一闹,非但不能化解此事,且与太子生隙,如今就是长一百个嘴也说不清了。

    便是那日王昶等人廷争于天子,陈说“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因略有失德便轻加赏罚,令人妄生揣测,动摇天下根本……”等语,

    天子大卫光火,当场就发落了几个言官御史,就连王昶也被训诫。

    公孙尚从中调解,原希望不要激化双方矛盾,谁知王昶竟当庭指责公孙尚为“充良善和稀泥”“身为士大夫白拿着朝廷俸禄却不尽三公之职”“袖手旁观,任由君主有失不加匡扶”……

    公孙尚气了个仰倒,多亏身旁同僚扶着才站住。

    曹允听说此事后,便知道公孙家与王昶此后连面子情也顾不了了。

    那日曹允见了公孙尚,见这当年意气风发的股肱梁柱也生了白发,皱了面孔,失了神采,不由感慨唏嘘。

    当年,他们也曾并肩作战。

    那日廷争闹得不欢而散,天子也不置可否,甚至取消了两次朝会。今朝以五日为一朝,这样便过去了十余日。其间奏疏并不减少,天子便命将其中言辞格外猖狂的打入廷尉狱。如此更引发了数次针锋相对的廷议。此事传遍京城,最后竟连太学生亦联名上书。

    天子大怒,称自己乃天下君主,竟连儿子都教训不得了。

    郭朗等人见事态无法收拾,便连夜上了请罪书,将太子失德之事归罪于东宫属臣的不作为,愿受责罚。公孙尚也受不了幕僚们的日日苦劝,终万般无奈地于病中上了哀请解除禁足陈情书。

    王昶等人见仅奏陈太子的事不足以打动天子,便有调转锋刃,对九江王自端午后滞留京中、未返藩国一事大肆弹劾。

    诸王不归藩国,乃违祖制,面对弹劾,天子无话可说。

    天子沉默数日后,终于对臣子们道:“朕年纪也大了,辛苦半生,如今别无所求,只是想念子女。九江王忠孝,上表陈辞,愿侍奉左右。尔等当怜我父子之情。”

    在场诸人也都黯然,太子中庶子郭朗默然半晌道:“陛下既知与九江王父子之情,为何不念与太子殿下的父子之情?”

    天子无奈道:“九江王不过是诸王,便有错不至于伤及根本。太子乃国之储君,若失德,只怕将来殃及天下。”

    “自古诸王皆到封国,此亦是为国之根本。”王昶却是掷地有声。

    天子叹息罢朝,又过了一日,方下令解了东宫之瑾。而九江王便及时上表请求离京,纷纷扰扰的物议才渐渐平息了。

    其时昌邑王等人早已开赴封国了,上表求去的九江王却迟迟未动,天子也并未正式下令准去。

    曹允猜着不出几日,众臣定会卷土重来。

    他正思潮联翩,忽见天子终于抬头,淡淡问道:“那些太学生不闹了?”

    曹允忙躬下身去,却不急着回答,他目光一垂,才道:“回陛下,早几日就不闹了。”

    天子似乎没什么情绪,淡淡道:“他们都怎么说的?”

    天子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神色间又不大好,曹允心思飞转,揣摩着回答道:“自然是说天子到底圣明,能够亲近贤臣、察纳忠言,不至乱了统序。”

    天子冷冷一笑:“亲近贤臣、察纳忠言?”

    曹允心里有些慌,忙道:“太学生之言非虚,陛下圣明!”

    天子敛了容色,沉吟道:“你也这么看?”

    曹允只管心里盘算着,嘴上却不慢,恭恭敬敬道:“并非臣如何看,朝中物议皆如是想。”

    天子看了曹允一眼,不再说什么,道:“明日给九江王再赐一席,并准其出入宫廷。”

    曹允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那卷上书,道:“谨奉诏。只是……”

    “只是什么?”

    “日前昌邑王已离京归封地,可九江王……”

    “如今我身边除了太子就只有梁王,多个儿子在身边,享受几天天伦之乐碍着他们什么了?”

    见天子动怒,曹允心下暗自欢喜;但见天子动容,也有些心酸。

    然动容归动容,该说的还得说,该架的火还是要架,那曹允心思飞转,缓缓劝道:“近日臣闻朝臣私下议论纷纷,说诸王之藩后,若无重大朝会,不得朝见。今年蒙圣恩入朝贺端午佳节已是例外。何况留京不去?再说……”

    见曹允吞吞吐吐,天子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曹允,你如今也这样了,说个话也处处小心算计。既然想说,又何必弄得这个样儿,别含着吐着的了。”

    天子显然对于这曾经的亲信之臣这样十分不满了,曹允忙躬身跪倒,惶恐回道:“臣不敢知而不言,那些朝中大臣们都说……再说正赶上太子禁足这事。”

    天子笑了笑,也不知信不信,曹允自小就跟着他,又是当年跟着他灭卫的,与东宫的关系,他也不是不知道。

    然而身为天子,因一言而兴一言而废的事可太多了,他不能不谨言慎行,也也不能不顾及各处感受,斟酌半日,方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们都想多了,九江王赤子之心,多留些时日又何妨?待过些时日,自然命他离京。”

    这九江王是个使力不使智的,又好角力玩乐,或许原本并无觊觎神器的野心,然他身边的人,却难免没有怂恿的。

    原本如端午这样的节日没有过宣召诸子还京的先例,今年年天子却格外思念在外的昌邑王与九江王,才破了例。谁知九江王才入京不久便遇着太子禁足的事,如此倒让原本全无非分之想的九江王生出了意外之喜,于是便有了那份“父子情深”“愿长侍君父之侧”的陈情表文。

    可他没想到因为自己那封请留京的上表,竟被群臣弹劾的口水差点淹死,他吓得不轻,赶忙上表求去归国。

    曹允心中不由叹息,这九江王赤子之心与否不好说,但就这份僭越的举动,便是祸根了。但是如果能借着这九江王给东宫添点压力的话,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瞧了瞧不动声色的天子,小心的藏起了心事,不敢露出半分破绽来。须知这天子少年登基,受权臣制衡,能够隐忍不发,二十来岁便暗中聚合死忠力量来灭卫氏,对于世事的看法不可谓不透彻,对于权力的掌控不可谓不牢固。曹允也是宫廷、朝中摸滚打爬了几十年的,天天和些人精们斗智斗勇,这点事儿还是看得明白的,于是也不敢多说话,称诺领命而去。

    贵为内官之首的中常侍曹允出得大殿,不由长长长吁了口气,他总觉得这几年天子与他的关系,似乎远了些,也微妙了些,再不是曾经的贴皮贴骨了。

    这种微妙,也并非天子不再重用他了。天子一向不信任外朝官,许多大权自然不能放在外朝官手中,哪怕那些出身世家、学问广博的又有治世之能的三公,在天子心中也是隔了一层的,从前精力充沛时自然是事事亲自过问。

    然而随着天子的精力一年不如一年,而天下之事一日比一日越繁,致令天子对尚书令以及宦官的重用超过从前。

    身为宦官之首的中常侍曹允渐渐受到倚重。

    然而正是因为授予更多的权力之后,彼此间相处时的那份放松与亲近却少了。

    曹允不禁想起从前的天子,那个曾经隐忍多年,终于以弱胜强,大权在握的睿智少年。想起他出身皇室贵胄,生母却被卫氏所支持的何皇后鸩杀,他也被迫养于何后身边。

    十五岁登基为帝,恰值内忧外患。外有北狄犯边,内有卫氏之忧。当时的太后何氏对其控制甚严,卫氏把持朝政,不臣之心日益显露。而天子母族韩氏屡遭卫氏迫害,渐趋式微。

    十五年原本还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可他却要承社稷之重,作万民之主,成了个稳重老成模样,唯有与当时还是中黄门的曹允在一起时,才会展露少年模样。

    十年隐忍时光就那样一年年挨过,时年二十五岁的天子趁着卫肃卧病孤注一掷,躬身做诱饵,亲自带领亲信血洗卫氏。此后他平衡各方势力,为太子嗣位做出种种安排。

    天子并非无情,他也曾对于始终追随的股肱亲信感激涕零,立誓回报。事实上,他也果真优待当日的从龙之臣。

    然而世事变幻,许多曾经情真意切的热忱,终究抵不住权力平衡与君臣之分。

    出于对太子顺利继位的考虑,他放弃恩爱的嫡后,拆分当日从龙“诛卫”的股肱亲信。

    为立太子,他与公孙氏结姻亲,然而于公孙尚却再也没了曾经并肩为战时的君臣纯义。为了剪除对储君的威胁,他对于为其倾尽所有的韩氏与顾氏虽然从优抚恤,却未曾授予实权。

    想必他也曾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热血澎湃的破釜沉舟,那君臣之义的深恩厚谊。

    年少尊贵却被权臣架空的天子,敬重曾为东宫属官并在关键时刻登高一呼,力挺皇权的公孙尚;也曾深愧虽然饱受卫氏打击以致于一门忠义仅剩韩懿一名男丁的韩氏舅家,亲自抚育韩懿到十岁;他也曾尽心回报及时带领门客家人勤王的已故宗室东海郡王及其子女;他曾无比信赖身为宫廷女官、颇有智谋又为他竭忠尽诚的宜都郡君;他曾为当年维护他而不顾身家、终尽死节的卓氏戍卫的身死而心痛不已……

    然而,最终还是愧对忠臣孽子,难逃薄情寡恩。

    对于公孙尚他不过是尊崇和重用,却并无亲近;就算是有舅氏之亲且仅剩一脉的韩懿也不过就是优荣抚育;对于身为东海郡王的宗亲,他虽授予爵禄,却始终加以防备,就连娶了东海郡王之女的邵韬也因为避嫌而早早交出兵权;为他耗尽青春结交群臣的顾尚宫,也在已卫皇后身死后,渐行渐远;而那卓姓戍卫的家眷与后代,不过是赐金与田宅后再无眷顾。

    唯有曹允是个例外,始终侍奉左右,权力与亲近都给了。曹允当然明白,之所以能得天子如此,除了他的谨慎乖觉之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过是个没有后代的宦官。

    无论是出于对皇权和东宫的威胁的考虑,还是因为自小习惯了的亲近,一个宦官总是要可亲可近的多。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还是一点一点在流逝,他们年华渐老,日渐设防。

    一个端着小心,战战兢兢;一个封闭心扉,满心鸿沟。

    若说这天子面对谁还有些难得的适意与轻松的话,那大概就是那个没心没肺而又恃宠而骄的赵美人,以及时常在殿中值宿的令狐遂了。

    曹允心中唏嘘着,走出了天子处理政务的宫殿,心里轻松了许多,却也空虚了许多。

    而自曹允去后,夜渐深了,天子终于丢下了手中的简牍,向在殿中肃立的小黄门道:“准备车辇,去合欢殿。”

    那小黄门怔了一怔,道:“可是,陛下之前已经传令临华殿梁美人接驾了。”

    天子这才想起还有这样一节,不禁踌躇起来,想那梁美人已经等候已久,然此时此刻,疲惫一天,想起赵美人娇媚无双的姿容再配上那点扰人心怀的骄纵性子,不觉心神一荡,道:“去合欢殿。”

    小黄门道:“那梁美人……”

    天子莫名地心中起了烦恶,不耐烦地皱皱眉道:“她等不到自然就睡下了。”

    那小黄门原本是想提醒天子是否要通知梁美人的,这下也不敢说了。他常侍天子身边,今日宠这个明日宠那个的事没少见过,也不觉得什么。天子嘛,在荆棘丛生的权力巅峰上,也就这点事可以随心所欲了。小黄门不敢再啰嗦,慌忙去吩咐近侍及宿卫立即准备。

    令狐遂等人便即随天子车驾,踏着浓浓夜色往合欢殿迆逦而去。

    南风微动,夜气融暖,吹过宫灯弥漫的长长宫巷,吹动巷外遍植宫廷的花树,有槐花的清甜、有合欢的淡薰,有紫藤的香暖、牡丹的馥郁、芍药的绵密……无数芬芳涌动在高若直插云天、长似没有尽头的宫巷间,经过的人只闻花香却不见树影。

    这宫巷可真长,行人在这夜气弥漫、墙壁森然的宫巷中行的久了,在这单调却周而复始的脚步声中沉浸得久了,便很快走了神,浑忘了周遭围墙、踏踏跫音,寂寥永夜,仿若寄身森然奇幻之境,心魂俱迷。

    唯有走出这长得令人忘情的高墙宫巷,尽管仍是夜色,然而也能感知眼前豁然开朗处,是供帝王妃嫔美人们起居的辽阔宫殿。

    有宫人早听到辇车来时的声音,忙在路边肃立。

    令狐遂看见临华殿灯光依旧,在一片漆黑的宫殿群中显得格外耀眼。

    他正疑惑为何夜这样深了,临华殿为何灯火通明,忽然明白过来,想必是梁美人尚不知道天子摆驾合欢殿的消息,还在苦苦侯驾呢。

    一向见惯冷暖的令狐遂竟也起了莫名的惆怅,原来在这谁也弄不懂的纷乱世情里,人人皆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生世之苦。

    令狐遂轻轻走到随驾的小内官旁边,向他一二低语。

    那小内官诧异地抬头向他看了看,转身去了临华殿。

    车驾继续向前,长夜寂寂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临华殿瞬间熄灭了所有灯光,隐没在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宫殿之中,仿佛消失了般,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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