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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子疾

    沫阳侯一家因事被抄家,年十五以上男子皆处以斩刑,年幼子侄与女子皆配边,罚为奴婢。此事很快惊动了雍都。人们不单单诧异于百年之族被连根拔起不过是一夜之间,更惊诧于天子竟然事先不露一点风声,也并不经过宫门司马,而是直接命骁骑营与虎贲营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了手。

    沫阳侯一家在抄家的当日还在开夜宴,遍请京中亲朋好友。谁知锣鼓刚歇,歌舞方罢,当夜就全族覆灭。可见沫阳侯许氏一族是全然未察的,就连朝中三公九卿一类的高官也俱不知情。待抓了人才通知廷尉严加审讯。所谓审讯不过是个过场,因为等到廷尉接到人后,已然证据确凿了。

    廷尉亲自审理,见了证人供词,便从速结了案。

    至于沫阳侯到底因何事而如此罚重,官方的说法自然是列举了六十余条大罪,条条按律都是死有余辜。然其中足以颠覆整个家族的,则是因他家在上郡招募了一批勇士,有人举报许氏一族招募勇士,组建武装,实欲犯上作乱。

    然事后却也有人私下里谈论说,沫阳侯一家的真正罪行不过是在故乡上郡,违法占地并隐瞒奴婢数量的说法。而招募的勇士其实也没有图谋反叛之意,只是自以为天高皇帝远,为抗拒籍田,与前来籍田的郡署官员发生冲突。

    也有人说这沫阳侯却有不轨之心,因对籍田不满而意图反叛,自知力量薄弱不足抗衡朝廷,于是勾结北狄,预谋要做北狄的内应,率领所养死士攻打上郡郡守,然后配合北狄夺取上郡。却不想北狄一个部落的首领中途后悔,便派人将此事向朝廷举发出来,并带自己的族人降了朝廷,谋了个好前程。

    然北狄中来降的部落首领今日降了明日反了的事情也太多,真真假假的,也难知道真相。

    此中自有种种传言,谁也弄不清了。总之被此事牵连了十余家,获罪斩首的有几十人,流边及籍没的则有数百人,余者获褫夺职务及降职等轻罪的不可计数。

    雍都惊撼,百官震悚。

    然而人们也不过悚然惊惧了几天,然后又是时光照样流逝,日子照旧蹉跎。

    又过了不数日就已是冬至了,这一日照例要举行盛大朝会。冬日天短,而冬至日又是一年中白日最短的一天,寅时六刻尚未露出晨光熹微,整个雍都城皆笼罩在尚未散去的浓浓夜色中,而百官已经踏着纷纷白雪赶在宫门前等待入宫为天子贺冬至佳节了。

    而各家女主人也率子女及家仆早早起来,准备冬至日宴席。

    即便一向慵懒如郭芩、郭霁等在室女,也不得不早早起了,跟着诸母和兄嫂忙碌,也学着督率家务。

    毕竟女子及笄便是成年,可许婚了,也要学着打理家事。尤其是像郭芩这等已经十七岁了,若非因为太子妃薨逝后又赶上蔡都的祖父谢世,蔡都当守孝一年,早该嫁人了。

    今年的冬至又不同于往日,因郭朗升为太子率更令,且上月又接到旨意,已命郭霁与郭令颐姊弟的父亲,郭氏现任家主还朝,想必定能赶到年底前归来。其时郭芩的父亲也必从陈留回来述职,倒是多年未有的合宅骨肉团聚了。

    黄氏、姜氏等人自然欢喜万分,虽然距离郭象兄弟归来还尚早,冬至也办的格外丰盛些。

    其日白雪纷纷扬扬,又似扯碎素缎,又如春日飞絮,苍苍茫茫,将偌大的郭府、头顶的天空,乃至于整个雍都城都席卷成一片万里一统的皑皑白色。然家中的欢喜景象竟冲淡了这一片沉默如睡的肃杀冬日。

    冬至日的朝会虽然十分重大,六百石以上的朝官皆可入宫朝拜,然除了天子股肱外,大多都很快离宫,归家与家人过节,且可休沐两日。

    谁知那日朝会并不像平日那样早早散朝归家,黄氏等人守着准备了一日的晚宴始终不见入朝的几个子弟回来。派人出去打听别家,竟也是同样情况。

    待到了薄暮时分,入朝为贺的子弟们踏着雪归来,却又少了郭朗及另一个担任卫士令的族中兄弟。

    这才知道那日朝会原本君臣相洽,十分和乐,谁知尚未散朝,天子忽然头痛难忍,至于卧床,延请太医也未能减轻,于是卧病不起。至日落时待宫中内侍出来遣散群臣,然太子及梁王、九江王并朝中众臣却并不敢离宫。因此郭朗并不敢就回,而是留在宫中,担任太子宿卫。

    至此一连半月,郭朗也并未归来,但从朝中传来的风声却一日紧似一日。各家都门户谨严,郭霁等闺中女子也都被留在家中不得出门。渐渐地各种真假难辨的传言便蔓延整个京城。

    天子病势渐渐沉重起来,原本在宫中侍疾的九江王被太子打发了出去,此后便禁止其入宫。

    只因天子此前身体十分硬朗,这病势却来得突然。没过两日便混混沌沌,全无平日气概。又时常噩梦频频,梦中惊觉,于是难免时而心情烦恶,时而惊惧惕怵。

    太子便与王昶等人商议,说是天子之疾来得奇怪,来探的人多,只怕又居心叵测、不利天子的。便在天子病势稍减时,奏请不令闲杂人来侍疾,以免人多手杂,危急天子。

    天子其时昏昏沉沉,也时常疑神疑鬼,便依照太子之意下令,除中常侍曹允、尚书令姜策等天子格外亲信之人外,若入殿觐见侍疾,皆以太子教令为准。

    于是许多平日重臣及宫中妃嫔也俱不得侍疾。

    其时公孙尚亦因病退居家中,于是除中常侍曹允外,便唯有司徒王昶、郭朗、公孙汲等人因是太子亲信,得以入殿侍奉。

    其间九江王颇不服气,带了手下勇士欲凭武力闯殿,并高呼“臣欲觐君,子欲侍父,乃是天理人伦,太子何以阻断君臣之义、父子之情”等语,被殿中宿卫拿下,随后太子下令将其拘禁府中。

    梁美人因终日不得见天子,十分忧心,亦带着城阳王来问疾。其时带人值宿殿中的,乃是梁略手下的羽林卫,见是上司的妹妹梁美人,便欲放行。

    谁知迎头遇到太子手下的宿卫,便上前以太子令拦着母子二人入内。

    那羽林卫最近早已不忿太子的宿卫倾夺他们的权力,何况平日里梁略待他们极亲厚,见东宫宿卫拦阻梁美人母子,更是怒从心头起。

    “梁美人与城阳王皆陛下平日爱重之人,自我们在此宿卫开始都是出入无忌,天子都从来没有不见的,君等这样拦着,恐怕有违圣意吧。”

    东宫宿卫也不示弱,道:“如今非常时期,戒备森严,天子诏命人员出入以太子教令为准,我们不过尊奉天子之命,恐怕是君等违背圣意吧。”

    “圣意如何,我们侍奉多年,乃是天子殿卫,恐怕比诸位更清楚吧。”

    “难道天子之命并非圣意?各位难道不见九江王闯殿之事……”

    “这是两回事,梁美人与城阳王素来遵规守法,岂能以闯殿比拟?君等诽谤君王宠爱之人,不知居心何在?”

    两下里都不服,先是喧嚷叫嚣,后来却至于推搡交手,一时惊动了在偏殿中的太子。太子便欲出去察看,其时王昶不在身边,然而王昶身边的卓宣却忙绕到太子面前,长揖到地,不欲太子出去。

    “殿下出去是准备让梁美人和城阳王母子进去还是不让他们进去?”

    卓宣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子慌忙止住脚步。他也明白过来,若出去了,不令梁美人母子入殿见驾,枉自得罪了人还在其次,也留下不容兄弟的名声。若是令他们进去,那么此后何以约束众人不得入内,尤其是在因此处罚了闯殿的九江王后,当然最关键的是如何令天下人明白,此时此刻,当他的君父寝疾病重时,他才是唯一能接近天子的人,是最高权威。

    倒不如躲在殿内装聋作哑的好,将来便真有什么,也可推脱的干净。

    他念及此,便向卓宣颔首:“多亏卓君有先见之明。”

    此后太子便沉住了气,任凭外面冲突,他只安坐如山,自己摆了黑白子,一心一意地推敲棋局。

    身为太子率更令的郭朗却不得不出来平息事端,先是喝止了双方冲突的宿卫,又向梁美人及城阳王规规矩矩行礼,然后道:“陛下身体欠安,内心烦乱,命太子不得轻易放人入内,戍卫们也是奉天子命行事。”

    此前梁美人见殿卫及东宫宿卫起了冲突,便在旁冷眼旁观。如今见郭朗喝止东宫宿卫,解决了纷扰,上前来行礼,这才微笑着向他说:“以妾一介妇人,本不该来扰了陛下清净,然奉太后之命前来侍疾,烦请通传太子准予入殿。”

    郭朗心下微微一怔,梁美人既是奉太后命前来,却直到这时才说出太后之命,且她虽是后宫妃嫔,却是天子看重的,如今她却这样谦敬,如若处理不好,只怕连太后也不满了。

    可是若真让她进去,明显违背太子意愿,而他夹在其中委实难做。

    然此情此情容不得他多想,他只得找理由推脱,道:“夫人既奉太后令,原不该拦。然臣职责所在,必待殿下之令才敢放人。今殿下不在此处,正在外殿与重臣议事,夫人且先请回,待殿下归来臣必然通禀。”

    梁美人如何不知这是借口,她受太后之命前来问疾,如此回去不免有辱使命,遂道:“难道以太后之尊,也越不过去?”

    郭朗尚未回话,此时侍中公孙汲却从殿内走出,上前道:“既有太后之命,自不同于别的宫眷。”

    梁美人听了,将目光从公孙汲转向郭朗。

    郭朗沉吟片刻,心思飞转,终于做了决断,仍执言道:“天子贵体稍有违和,特命太子殿下处理宫中朝中事。也并非太子不欲夫人与城阳王入殿,实在皇命不可违。郭朗更是奉命行事,实在不敢善做主张,请夫人体谅臣等的难处。”

    郭朗言之坚决,梁美人便知道乃是托词,也无可奈何。

    正进退两难之际,年幼的城阳王似乎生出了些怯意,伸手扯了扯梁美人的衣角,抬头望向母亲却道:“母亲,回吧。若祖母问起,就说有殿下做主,一切都好。她老人家必不忧心。”

    城阳王说着无心,梁美人听闻儿子此言,顿时有所了悟,再不多言,转身离去。公孙汲欲郭朗忙恭送他们离去。

    看着城阳王小小的背影,郭朗愣怔了半日,公孙汲却微笑颔首。

    郭朗知道太子在殿中,转身要去禀告此事,却被公孙汲拉住手臂。

    公孙汲低声道:“郭君正直,实在令人倾佩。然世事难料,须知凡是留一线,将来好转圜。”

    郭朗皱了皱眉,也压低声音道:“多谢公孙侍中好意,郭朗侍奉储君,唯知尽忠尽责,不知其他。”

    公孙汲淡淡一笑:“谁不是尽忠尽责?然除原则之外,总该留些余地。仆念你我共事多年,与君相保之意,亦是出于赤诚。”

    郭朗便行揖让之礼,悄声道:“侍中之言,郭朗没齿难忘,然幼受庭训,养成这种不通世务的孤介脾气,自己也觉得嫌恶,然实在改不了。”

    公孙汲见他这样,还能再说什么呢?他虽敬佩郭朗为人,却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却说梁美人母子来时,时任羽林中郎将的梁略并不在此。待他布置完各殿值宿之务归来后,羽林卫便将此事报知了他,其间自然添油加醋,陈说太子身边的宿卫如何趾高气昂,不给梁美人面子等话。

    梁略一听,顿时拉下脸来,当即捆了那羽林卫亲自带了到太子面前请罪。

    太子却姿态甚低,亲自下堂来扶起跪拜请罪的梁略,又命身边近侍为那羽林卫松绑。

    “梁美人与城阳王乃陛下宠妾爱子,又是中郎将亲妹,吾若在此,定然不会拦阻,谁知偏偏永巷令有事来报。你我皆是效命于陛下,奈何陛下卧病在床,乃非常时期,我下这等命令也是身不由己。”

    太子语声温和,态度也极谦和,梁略却肃然恭敬、礼仪周全,未见丝毫舛错。

    “殿下身为储君,当此大事,自然万分敬慎,万事合规合矩。此事乃是梁美人思量不周,然深宫妇人,见识浅薄,幸太子不加之罪。”

    梁略恭恭敬敬,绝口不提太后之命,竟是代梁美人向太子请罪。

    太子更加谦虚,忙笑道:“梁美人亦是吾之庶母之列,又是吾弟之生母,吾平日敬重有加,如何能比旁人?今日被我那不知变通的手下人得罪,实出误会,待我改日必当面向梁美人谢罪。”

    梁略如何敢当,当然是诚惶诚恐地先行谢罪。

    两个人竟是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露出半分话柄。而那个羽林卫,到底在梁略的坚持下,以不遵教令之罪罚俸半年。

    梁略带了那羽林卫退出殿中,又加罚那羽林卫停职一月,可谓恭敬到了极致。

    然而待他离去,太子却收了笑容,一脸忧虑地对王昶、郭朗等人道:“这梁家人,可真是做足了功夫。梁美人就不用说了,得宠失宠皆是宠辱不惊,行事滴水不漏,宫中上下无人不夸,连陛下也十分看重她。没想到这梁略不但行军作战章法谨严,在朝中也心机深沉难测。梁氏一族,实在令人担忧。”

    郭朗听出了太子忧在何处,从旁劝解道:“殿下无需担忧,城阳王尚年幼。”

    王昶却不以为然,冷笑道:“郭五郎此言差矣,城阳王虽年幼,却聪慧异常,连陛下都常常夸赞他‘类父’。适才如何,你也是亲眼所见,虽说是四龄幼童的无心之言,却也合规中矩,殿下不可不小心防备。”

    太子自然倾向于王昶之言,又闻王昶说起适才公孙汲太过游滑,只怕是别有居心。

    郭朗不欲内部生嫌隙,忙道:“公孙侍中非因梁美人与城阳王,乃因其奉太后之命。这自是公孙侍中的谨慎处。”

    王昶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倒没再说什么。

    太子却微垂着目光,略略一笑,也是无话。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郭朗不敢有所松懈,亲自去督宿卫。殿内自有宫人手持火镰,一只只点燃了与墙壁同宽的满架红烛。

    待屏退了众人,王昶才向太子道:“殿下,公孙家与梁家乃是姻亲。”

    太子亦想起适才公孙汲欲放梁美人与城阳王入殿之事,明白王昶的意思,嘴上却道:“他必然是知道梁美人奉太后之命,故而不好屏退。”

    王昶沉吟道:“若非太子率更令拦着,只怕梁美人就进去了,又带着城阳王。果真见了天子,还不知说什么呢。”

    太子点点头道:“太子率更令平日看着是个谦谦君子,关键时倒是得用。”

    王昶沉默半日,方道:“太子率更令是个端方君子,然是人皆有私心人情。郭家与公孙家从前关系不错,还有些亲戚关系。而太子率更令的从妹却是梁略之妻,他的话也不可尽信。”

    太子虽怨恨梁家,猜忌公孙家,却也知道王昶想要一家独大的心思,然而他担任太子的十余年间,数次危机都是由王昶出头化解的。这王家自从先帝时犯了事后,朝中势力微弱,但王昶却靠着巨大的士望在位极人臣。至少目前为止,这王昶比家大业大、关系错综的郭家也公孙家要忠诚得多,他此时能够全然依靠的却也只有这王昶。

    公孙家本就是天子诛卫时的亲信,只因女儿嫁了他才有了姻亲关系,未必没有异心。若说郭家有异心似乎言过其实,但这样的大族,私心是不可能没有的。

    既然如此,太子便也只能忍下了王昶的独断专行。今日又见他如此露骨地挤兑公孙家和郭家,心里不由一阵厌恶,脸上却堆出笑容来:“太傅说得是,东宫属官虽多,然吾屡次涉险,所倚重的唯有太傅一人。便是公孙氏与郭氏,也未能与太傅一样与吾共荣辱、同生死。”

    王昶忙躬身行礼,感激不尽。平息片刻,方道:“太子此前见了城阳王,以为如何?”

    太子长叹一声,道:“若非年幼,只怕我也要被他比下去了。从前梁美人受宠,我见了常常羡慕陛下宠爱幼子。及至于有了赵美人,这梁美人之嬖爱远不如从前,我才安心了些。”

    王昶虽是个刚硬之人,对于太子羡慕幼弟得宠的心思未能全然体会,却也从这话中多少觉出了这储君对于幼弟的忌惮,于是道:“梁美人的贤良,臣亦有所耳闻。然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殿下。”

    太子知道他话里有话,自非请教,只怕是有所指教,于是忙揖让道:“太傅不妨直言,以教导吾之不才。”

    王昶忙躬身长揖,待太子坐直身子方道:“天下妇人,莫不怀嫉抱妒,此乃人之常情,为何梁美人面对他姬夺宠,独独不怀妒含愤?”

    “你是说……”太子思量道。

    王昶不再犹豫,道:“后宫美人所求不过是天子之爱幸,因此个个长袖善舞,献媚取宠。除非……是其所求有甚于帝王宠爱。”

    尽管太子对于梁美人母子也曾颇为狐疑,然毕竟城阳王年幼,他只道自己是因年少失母,见幼弟能有生身父母疼爱便心怀羡妒。

    他自幼失母,而父亲念及先皇后,待他比诸子看重,却也要求极其严苛,自立太子以来稍有舛错便加以责备,因此他并不曾领略几日父母之爱,常常倍感孤独之痛彻心扉。

    而当他入宫赴家宴或按时定省时,看到父亲与梁美人母子一派和乐亲密的情形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于是每一次入宫得见幼弟享父母之爱的后,原本就常常失眠的他,归家后的夜晚,必然彻夜难眠。

    他想起母亲莫名的早逝,想起外祖家的覆灭,想起自己无依无靠的处境,以及明里暗里听到的那些传闻。

    他那贵为天下之母的生身母亲,是死于非命的。

    然而近日看来,他对幼弟,似乎又不仅仅是羡妒之意。或许他从前就隐隐觉出,来自这个早慧的幼弟的威胁,从那孩子天赋聪明的言行中,也是从他们共同的父亲对于幼子满怀爱意地说出“此子类朕”的论断时……

    听了王昶之言,太子不觉心中暗恨,然而又不仅仅是恨,他更清晰地感到心口处那令人窒息的痛。

    为何他的父亲忘记了曾经恩爱的母亲,却将恩情给了另外一个女子;为何独独是身为嫡子的他失去了母亲,却令他的幼弟父母双全、受尽宠爱;为何他的父亲,面对他的时候是无情的君王,却将一腔慈爱都给了那小小的庶子;为何幼弟有强大的外祖和舅氏依靠,而他什么都没有?

    “殿下……”见太子久久沉默,王昶不由出声提醒。

    太子听到王昶的声音,猛将思绪收回,望着才点了灯火的幽幽殿堂,忽然转身向王昶跪拜到地,饶是王昶经历无数风雨,素日又是个傲慢的,此时也吓得慌忙跪地顿首不已,口称“死罪”。

    太子却滚下眼泪来:“太傅之言惊醒我这愚鲁之人,唯祈太傅救人须救彻,指点我一条活路才罢。”

    王昶素来是个铁石心肠的,然眼见自幼由他教习的储君如此恓惶,也不禁动容:“王昶无德无能,却得殿下如此信任,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今日王昶在此起誓,但有一日在,定保太子周全。”

    太子听了,却收了眼泪,扶起王昶,道:“梁家在晋北手握重兵,晋北将领多是他家栽培,梁略又统领羽林骑,梁家势力不小,当如何处?”

    王昶叹道:“晋北之兵虽强劲,却并非无所制衡。黎阳营、晋阳营,皆可制衡。且处一隅,如何能抗朝廷大军?至于梁略的羽林军也大可不必担忧,京中尚有虎贲军、五校营、骁骑营,他又能如何?梁略这个人是个胸有丘壑的,然殿下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他也不敢动。梁家,还差得远呢。为今之计,静待而已。”

    太子默然良久,道:“陛下之疾,时好时坏,令人担忧。”

    王昶听出了太子的话外之音,低声道:“陛下之疾,来势迅猛,事出突然。莫非有宫中心怀怨恨之人心怀怨恨所致?”

    太子的脸掩映在虚浮跳跃的烛光下,看不出阴晴风雨来,然而那目光却藏不住似的倏然一闪,落在王昶身上。

    “可是宫里的事,便是我也插不上手,也没有忠诚之人可用。”王昶的提议令太子颇为动心,然他虽身居储君,但对于父亲的后宫,实在是两眼一抹黑,束手无策,一时也没有头绪。

    王昶也没急着说话,沉思片刻,道:“何必殿下亲自出手,殿下若下了决心,臣在宫里还有个可用的人。”

    太子沉默良久,还是犹疑不定,道:“如今陛下寝疾,我们何须多此一举?”

    “殿下有所不知,前日太卜观天象,紫微星旺、帝星明亮。臣闻事来之迅,却去也速,人的疾病也常常如此,且太医诊治也只说是日夜操劳所致,天子春秋鼎盛,想来无事。梁氏势大,城阳王可是四龄即封王了,又岂是空有匹夫之勇的九江王可比的?而梁美人是个谨慎的,若不趁此机会,只怕以后难制。”

    太子听了,恰中心事。他心里再次闪现出这样的情形来:

    那是两年前了,殿外冰天雪地、不胜寒冷,殿内却炉火盎然,宛然如春,他的父亲将他牙牙学语的幼弟抱在膝上,和一个年轻的美人嬿婉相谈。

    夜渐渐浓了,四面阒无人声,唯有北风凛冽,吹得窗幔子呼啦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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