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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谈笑间

    见韩懿骑射之术了得,尚未到得面前,邵璟便喝起彩来。韩懿见了,忙松了缰绳,下得马来相见。

    邵璟因上次在雁台时说要请众人来他的渭北猎场狩猎,因此定下来今日请几个私交不错的友朋来,早就下了帖子了,然因庶务在身,直到今日才得以延请众人。

    其中邵璟与他有旧日情谊深厚,当初是向他下了请帖的,谁知这一耽误便生出梁略因受梁美人巫蛊事牵连屡被弹劾之事。

    想必梁略因为受弹劾,自请去职,一直闲居在家,不与众人往来,今日必然不来。

    其余邵璟相请之人,想必仍在赶来的路上。毕竟从城中到这渭北,还有一段路。而顾绘素只因昨日有事来渭北,因此率先赶来。

    谁知别人尚未来此,倒是未收到请帖的韩懿先来了。

    邵璟笑着迎了上去,道:“只因听闻韩侯一直在外游方,不在京中,是以未敢下帖来请,失敬得很。”

    韩懿当然知道邵璟为何没请他,却只笑道:“在下日前才回来,也没告诉人,兄台不知原在情理之中。今日来看我的新园子,听闻兄长在此,敢不前来相见?”

    邵璟虽与韩懿虚与委蛇,但是对其骑射却是真心佩服,便道:“适才韩侯身手不凡,令邵某大开眼界。我军中聘请来教习骑射的胡人也无此身手。”

    韩懿却不当回事,笑道:“雕虫小技,既不能兴国亦不能定邦,玩意罢了。让二位见笑了。”

    一时又说起各种杂事,相互寒暄。难免提及晋州籍田,韩懿便趁机问起晋州风俗人情,邵璟一一作答。这韩懿却不比别人,对于其籍田之功并不多提,反而对邵璟的深入民情、见识广博大加恭维,并论断他将来定会建功立业。

    邵璟也只淡淡笑道:“韩侯谬赞,邵某不敢当。韩侯游历各处,见多识广,邵某这点一孔之见岂能与君相提并论。以君之心计见识,他日胜我百倍。”

    韩懿便朗声大笑,这一笑映照雪光,衬他的面庞灿若晨星、光若明月。一笑之后,他道:“邵中郎将真会说笑,韩某一个闲散郎官,蒙主上恩典吃一口闲饭罢了。”

    邵璟面上只敷衍着,却并不多言,他与韩懿交往不深,却也知道韩懿之所以有天子母家外戚之亲却只有荣华富贵而不得重用的原因,在于东宫。

    而韩懿之所以能得逍遥,就算有人告他购置田产、聚拢财富,甚至弹劾他聚拢各家子弟,暗结三教九流也动不得他,明面上是因天子念及母家为稳固帝室而家族凋零,又为诛灭卫氏而立下功劳,实则更是因韩氏只剩韩懿一脉尚存,却因东宫的原因不得重用,心怀愧疚,又兼念他年幼,家门单薄,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便多纵容他。

    所以韩懿嘴上的“闲散郎官”到底有几分意思,邵璟心中深知。若韩懿果真是个不肖子弟也还好说,譬如公孙安那样的纨绔败家子富贵快活一世便是毕生所求。可是韩懿的心机和能力乃至于志趣定然不是处爵位、食爵禄,富贵闲散能满足的。

    毕竟哪个大好男儿不愿建功立业、效力社稷?

    东宫的事极为敏感,而邵家也始终置身事外,邵璟是绝不触碰的,连边也不想沾上半分。

    旁边冷眼瞧着的顾绘素脸上笑吟吟的,心里却清楚的很,邵韬当年的急流勇退、功成身隐不是没有缘由的。邵璟看着是个横行纨绔,不似他父亲那样低调沉稳,然论乖觉,邵家父子真是一脉相承。

    见他二人渐渐冷场,顾绘素便笑着上前道:“许久不见,韩侯一向可好?”

    韩懿早就看到她了,还没腾出空来与她说话,却见她自己上前来,便笑道:“韩某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没想到更有早行人啊。中郎将好大的面子,一发请柬,顾女傅如此快马加鞭赶来了。”

    这自然是玩笑,按照开城门的时间,就是快马加鞭也赶不及在这时候到这里,这话里的调侃意味不言而喻。

    毕竟顾绘素与邵璟的关系,可是雍都城流传多年的风流韵事。

    只因多年前顾绘素曾经恋慕邵璟,后来还因邵璟娶妻而匆匆嫁人的传言。后二人各自丧偶,关系也十分亲近,世人皆道顾、邵二人有情。只是世人疑惑两人并不结姻,于是纷纭揣测更是四溢而出。

    有说邵家门高势大,自然要与高门甚至宗室结姻亲必定看不上顾家的;有说顾绘素亦是士大夫出身自然不能为妾,既然邵家不同意,二人就只好这么浑着的;也有说邵璟风流年少,才情出众的顾女傅也只是他众多红颜之一的;当然也有说其实顾绘素也有不少人倾慕追逐,且这些倾慕者不乏高门子弟以及一些奇人异士,自然不愿将一身荣华前途全系在邵璟一人身上……

    反倒是顾绘素与公孙汲的关系,外人大多不知,但像韩懿这种耳听八方的却是知道的。

    然而此时他却也顺势来打趣,要么是不当真的谑笑,要么就是果真以为顾绘素多入幕之宾而公孙汲和邵璟都身列其中。

    顾绘素听了韩懿这话,便目光流转悄然觑了邵璟一眼,却见邵璟面上平静无波,果然是不当回事。于是她也不恼,笑着回了一句:“我来算什么面子?韩侯这样尊贵的人都大清早的亲自赶来,这才是邵仲郎天大的面子。”

    正这样谈笑着,邵璟忽向远处一望,笑着向韩、顾二人道:“今日邵某的面子不浅,除二位赏光外,又来了给邵某面子的。二位且自便,今日我是东道主,须去迎客。”

    二人也早留意到原来的马蹄声,此时顺着邵璟目光所及,果见远处有烟尘并积雪被飞扬踏起之状。起初顾绘素也想跟着上前去迎接众人。

    忽闻身后韩懿不深不浅地说了话“顾女傅交代的事已妥了”,于是便驻足回首。

    待顾绘素与韩懿面对面时,只见他笑吟吟说道:“你那个姓石的友人,仆已命人送出京去了。赵家的人原本是想暗中处理了他的,没得逞。后来又不甘心,那姓赵的便命家人到廷尉狱告你那友人盗取府库舆图,还亲自关照一向巴结他的廷尉左监,定要坐实了罪名。韩某只得让人把他送走,避过这风头再说。他临行前说身负舆图不便,让我将图转交与你,说尚有未绘制好的地方,让你与他的友人罗生参详着完成。改日仆便将图奉与女傅。”

    “石玄交给韩侯的舆图并非盗取府库,而是他与友人历经数年绘制而成。可他手上因有祖上的几亩墓田,谁知被赵家惦记上了。这石玄倒也不是吝惜财物,实在是那赵家要逼人迁葬,平人坟土,欺人太甚。上次邵璟救他一次,可是赵家到底不肯善罢甘休,暗杀不成就要告人盗取府库图籍。这可是置人于死地了,无奈一下来求我。我一介妇人,能有什么法子?”顾绘素娓娓道出来龙去脉,又感激道:“听闻韩侯善能养士,我那友人托庇韩侯门下必然可得幸免。”

    韩懿却不当什么大事,不过一笑,道:“那边地舆图确非盗取,我身边也有个人知道内情,能证实那图乃是石玄自绘,原本愿到廷尉帮忙证实的,可韩某觉得,和那赵家纠缠实在没必要。”

    顾绘素知道韩懿明里暗里有些能人智士,或许识得石玄,能证明石玄的清白。但他必然不会轻易让他的人出来作证辞,赵家如今势大,证词有用无用还是次要的,他更不愿的是与赵家为敌。

    就连此前赵美人的幼妹看上了韩懿,四处挽出人来说项,连天子都惊动了。韩懿这样风云一时的美男子,自十五六上便被多少贵家女子惦记着,自然不肯娶赵家的女儿,被逼急眼了也只好以游历为名躲了出去,并不与赵家撕破脸。

    像韩懿这种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没有亲族扶持,也没有实权的,大概也只能这样了。毕竟赵家的权势连邵璟、梁略也不硬碰。

    韩懿却像明白顾绘素所想一样,自嘲道:“赵家的手段,韩某也领略过。”

    “那怎么能一样?”顾绘素与韩懿也熟了,便凑趣道:“赵家对韩侯可是上心的紧呢。”

    韩懿连忙摆手,笑道:“这事就别提了。”

    显然对赵家女儿的死缠烂打很是吃不消,顾绘素忍不住笑。

    那韩懿正急于摆脱这话题,忽一眼瞥见远处来人中有永安县主等人,忙道:“罢了,你我且别说闲话。永安县主来了,须得迎接。”

    顾绘素抬头望去,却见永安县主同三四位贵女正下了车迆逦向这边行来。她于是便与韩懿同行前去迎接。

    “听说郭象要回来了。”顾绘素远远瞧见来人中有郭霁,忽然想起此事,便向韩懿说道:“东宫可算是如虎添翼了。”

    “东宫的实力大增,远还不止于此。”韩懿笑得漫不经心:“知道他们为什么和梁家过不去吗?”

    “因为城阳王?”顾绘素脱口而出。

    韩懿摇头道:“城阳王年幼,就是有十分聪慧又能如何?东宫之意,更在于梁略手中的羽林军。”

    顾绘素心中一跳,道:“难怪呢。我也听说梁略已经去职,司徒王昶向天子推荐了羽林中郎将人选中,大都是他们一党。他们的手已经伸向了禁军,若真掌握了禁军,那此后之事于天下事可是凶险之极。”

    韩懿回头笑看着她肃然的脸,道:“这就沉不住气了?我倒觉得未必是个坏事。”

    “怎么说?”

    “如果东宫和王昶只是想要朝廷论政决策之权,主上大概也就忍了?可若是禁军,你觉得行吗?”

    顾绘素半信半疑,疑虑重重道:“可如今……”

    韩懿却不等她把话说完,淡淡道:“虎啸山林、威震天下,可是却逃不过猎人的罗网。有些事情不到最后,谁也猜不出结局。”

    顾绘素转头瞥了与她并行的韩懿一眼:“谁是猎人?”

    “你说呢?”韩懿嘴里从容说着,脚下却不停。

    顾绘素一咬牙,道:“是你?还是公孙家?”

    韩懿不禁停下脚步来,向顾绘素露出一个殊无欢愉的笑容来,他顿了顿,道:“群狼、狐狗之辈,便再勇猛狡猾,如何可比猎人?猎人不动,虎不下山林,别的什么到底欺不了他去。”

    顾绘素反复咀嚼着那句“虎不下山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韩懿却又道:“臣子再智力超群,也只是豺狼狐兔猎狗辈。虚弱的虎再不堪一击,只要猎人不出手,他依然是山林之王。”

    顾绘素心中一动,目光闪动,问道:“你是说……”

    “你别管我说什么,只需记得,你我固然不能置身事外,那些息息相关的大族,更加别想全身而退。”

    “你就这么笃定?”

    韩懿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信不信由你?我们不如……等着瞧吧。”

    顾绘素还想问什么,韩懿却已经快步迎上永安县主等人,先向县主行礼。

    因他有县侯爵位,永安县主却忙着回礼,一面又笑容如花,一面忙着谈笑。她与韩懿自小一起长大,更比别人亲密,遂称着他的字道:“令德阿兄自从离宫后好矜贵啊,也不理我们这些人了。我们都多久不见了?”

    韩懿忙笑道:“公主这样说可折煞韩懿了,臣便忘了天下人也不敢忘了公主啊。是公主贵人事烦,哪有功夫接待臣等凡夫?韩懿斗胆,不敢扰公主清净。”

    永安县主便回头对众人一笑,道:“你们评评理,上个月我我请了他一回,他不在京中。两个月前我请了他两回,他家仆报说他已向朝廷告了长假,游历去了。照我说,你这郎官当的也太逍遥了些吧,到底是你韩侯财大气粗,不在意那点子俸禄,日子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姜六女公子撇了一眼韩懿,抿嘴笑道:“公主也冤枉他了,谁不知道韩侯之所以要出去是有原因的啊。”

    永安县主经姜六一提,想起韩懿确实是躲着赵美人的妹妹。她和赵家不和,见韩懿厌弃赵家女,自然趁愿得意,于是容色一转,笑容满面,半是打趣半是赞赏道:“我差点忘了,我令德阿兄是躲那没羞没臊上杆子找男人的。我们韩侯这样才貌,满城的贵女都爱慕倾倒难以自持,更别提那身份低贱的轻狂人了,见了阿兄还不颠倒行为、造次唐突?什么卑贱荒唐事做不出来?可惜呀——她也配!”

    面对永安县主当面捧赞他实则是为打压赵氏,韩懿既不辩解,也不撇清,亦不奉承,只嘴上轻飘飘说了句“哪里,是韩懿高攀不起”,脸上却露出冷清清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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