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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武原

    尚未狩猎,先已群情感铭激跃。

    天子心中高兴,却也并不理这些虚情奉颂,挑了马便当先入场。令狐遂忙率亲信紧随左右,而邵璟等人也随后跟入场中,按照事先商议的分侍左右。

    等獐鹿鸡雉袍兔等被放入林间猎场中,天子身姿矫捷,无论是涉猎还是挥剑围赶等皆娴熟自如。众人也都忙前忙后地配合天子射猎,性质越来越高。

    其间猎获不少,兴致正浓时,却见天子忽然收剑住马。

    别说场外观猎的郭霁等人,就是场上男子们也都不明所以。

    诸男子及戍卫随从等忙拦了禽兽不令其近天子之身,等待天子示下。

    正疑惑间,天子瞧了瞧早被赵佗等人挂在显眼处供奉着的猎物们,不禁长叹道:“邵二,连你也拿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糊弄我吗?枉我疼你一场。我不信虎豹熊罴一出,你便无力护我,也不信我无力擒狼伏虎。这等狩猎,你我枉称骁勇神武,必然为人所笑。”

    此言一出,众人震撼。天子竟在此时不称“朕”而称“我”,便知是不寻常。邵璟一听,不禁动容,再不迟疑。转身向场外驱驰,向场外侍奉随从安排了一番。

    随即侍从们按照吩咐放出鹰犬,只见群鹰惊飞,盘桓穿空、矫健沉稳,在茂密丛林与广阔草野间起伏隐现。猎犬入场,蹲踞如虎豹。

    更有专门随从隐在事先设好的通道,暗中将虎豹熊罴獐鹿等分批放入草野并山林中。巨兽野物最是灵敏,早已嗅知危机在侧,并不嚎叫乱奔,各自找山石草木洞穴来隐藏。

    只有几只无知的野猪不知情势,嚎叫着在山林中乱窜。天上苍鹰、地上走狗,早已猩红了双眼,跃跃欲试,只待一声命下便驱突奔袭,协助围剿猎物。

    渐渐地连野猪也没了声息,此时邵璟已回来复命,等天子示下。

    天子听了听寂林中的肃杀风声,笑谓邵璟:“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止这点本事。”

    说罢也不理会草野上的那些獐鹿,率先纵马入林。

    这边贵女们见他们入了山林,不见踪影。只听众人橐橐靴声及马蹄欢踏之声。继而是狩猎的男子们呼和召唤之声,又兼禽兽嚎叫、猎犬警示狂吠。又或是林梢之上,猎鹰高高盘旋、纵展凝视,忽而一个俯冲,疾驰而下,那便是猎物所在之处了。

    起初他们还听其音、观其微,而猜测其中情形,后来渐渐没了兴趣,未免懈怠下来,又不得离去,好在有美酒佳味并上好炭火取暖,她们一起闺中低语,也不算无聊。

    又有时猎物窜出山林,驱入草野,众男子呼和着便即驰出追逐,猎鹰走狗相随,此时锦帽貂裘簇拥、群骑如风席卷苍茫平冈的情形也煞是好看。若是獐鹿狐兔也还罢了,贵女们也不是没见过,不过对着疾驰的狩猎者指点笑语。若是正赶上熊罴等凶猛猎物,虽戍卫森严,众贵女也往往惊叫骇呼。

    倒是郭霁和永安县主不大怕,照旧稳稳坐着。

    “你倒镇静。”永安县主瞥了郭霁一眼,扯出一个笑容来。

    郭霁忙转身向她回道:“公主见笑了。郭氏出身北地草莽,不知惊怕。倒是公主,虽尊贵无极却也这等胆色,妾之敬服,不可言表。”

    见她答得滴水不漏,永安县主不过撇撇嘴算了,忽一眼瞧见一少年素衣轻裘,格外勇武,早忘了郭霁,便向身边人道:“你们瞧,那定是梁家的四公子,真真英姿勃发。”

    郭霁听了未免黯然,面上却不露出丝毫,只举目远眺,观望狩猎。

    这一场狩猎非比寻常,可谓君臣相合、各纵其能,直使草木变色、观者皆惊。场上猎者之逸兴更非场外人可比。天子恍若回到年少时光,尽情恣意、酣畅淋漓自然不言而喻。就是场上诸人也在配合天子的同时,放开手脚,自然尽兴。

    天子果然英武了得,一面全力射猎,一面却暗察众人情形,但见邵璟、韩懿、景寔、乌珠若鞮自然冠杰诸人,本在意料之中,却不知哪来的一个少年异军突起、勇悍过人,不禁多加留意。众人也知天子观察之意,更是使尽了浑身本事,只为博天子一个青眼。

    天子这一分神,众男子这一投入,不妨一只熊罴忽然直扑天子之马,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就已逼近天子座驾前,人立而起,就要袭击。

    那马虽是名种,却也没见过这架势,顿时受惊慌乱,撩蹄而起,险些将天子甩下马来。

    刹那之间,众人未及反应,邵璟并令狐遂已双双抢至天子身边,他二人这一动,已惊呆了的戍卫们这才蜂拥而至,将天子团团围住。与此同时,韩懿忙从天子身后突越而出,奋马向前,拦在熊罴之前。

    看台上众女子不觉惊呼出声,一片混乱。永安县主更是急切,险些跌下台子来,好在侍卫们拉住了。

    那熊见此旋然巨变,本已惊恐暴怒,又见斜刺里窜来个人,惊怒之间,如铁塔般的熊躯便咆哮着扑来,同时伸掌向韩懿拍来,熊虽看似笨拙,而行动如迅雷,虽然韩懿已迅速反应,抽剑在手,却不免命丧熊掌之下。

    便在此时,忽一青衫少年指点两名戍卫分别从三个方向举剑截击那熊罴,熊罴三面受伤,虽更加暴怒,无奈这之间赵佗与景氏子亦率众人前来驰援,而邵璟事先安排的后背戍卫并驯养猎物的随从们也都拿着锸、棍等武器赶过来,熊罴不敌,嘶吼一声,远遁而去,不久便被驯养师捕杀。

    危机虽除,但众人皆惶恐不已。台上女子皆翘首观望、屏息凝气,男子们都慌忙下马察视,见天子无恙,并皆叩拜,俱请“降罪”。

    其中邵璟乃是东道主,责任最大,顿首请罪,口称死罪。

    谁料天子并不加罪,只道“如此方尽得兴”,又命近身侍奉的小黄门扶起谢罪的邵璟,众人纷纷起身,便匆匆揭过此事。

    台上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免不了又窃窃低语,又称“好险”的,有说“万幸”的,又有说“天子有神灵庇佑”的……

    天子反而不以为意,意态平淡,以稳定人心。又见韩懿为救自己差点死丧命,便加意抚慰数言,此后回雍都后厚赏无数。

    天子亲自安抚罢韩懿,便瞥了一眼已然隐在人群中并不冒尖上前、似乎忘记了适才于千钧一发之际,力退熊罴的少年,招来曹允悄悄问了两句话,便匆匆结束了狩猎。

    射猎结束,众人簇拥着虽刚经过惊险,却丝毫不掩浓兴的天子下场观看所猎禽兽,只见所获极丰、猎物盛多。其间少年亦多有文采,便自制歌诗以颂今日之兴。天子听了,颇为称赏。

    待邵璟吩咐于山间广厅中备好酒肴,又尊天子之命命人洗剥烹制猎物,奉请天子入席时,天子便命诸子弟及各家女皆入席。席间自有男女、尊卑、长幼之序,却也不减其乐。

    赵佗等人也俱跟着称赞邵璟这猎场果真不同流俗,又道:“只可惜屋宇苑墅简朴些,必是中郎将军务繁忙,无暇置办。若中郎将不弃嫌,仆愿为中郎将荐一门客,那门客别的才能未见有,却极擅长依山修宅、连水建院,若平地起屋、齐云高楼,桂殿兰苑、馆阁院落不过是寻常。更会构造复道响廊、檐牙门阙、长桥短亭、飞阁高轩。乃至于瓦当如云、窗櫊雕琢、门扉镂刻、绣闼雕甍无不应有尽有。甚或鹤汀鸾渚、湖池长洲、重阿平野、舸舰舳舻、临岸植木、隔水莳花,无不精通。”

    邵璟却揖道:“承蒙海西侯美意,所荐之人精擅若此。此处虽鄙,然与仆素日建树相比,已是非分。若非主上恩泽厚爱,仆一后辈小子,哪得如此?”

    赵佗瞧了瞧邵璟,又瞧了瞧微微颔首的天子,笑了两声,向天子拜道:“中郎将时念君恩,不忘忠于人主,此乃陛下天恩浩荡,感化万物,故天赞以邵中郎将此等忠正良才。”

    天子不过一笑,道:“邵二郎的忠诚善战,天下又有几人?”

    说罢又向韩懿道:“韩懿,你也加冠了,比邵二也下不了几岁,你瞧瞧他,是不是也该为朝廷出些力了,也不枉朕亲自教养你几年。我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韩懿正端起酒杯欲饮,听罢此言忙将酒杯放下,躬身揖道:“臣非是不愿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力,实因臣驽钝,不敢比邵中郎将天生骁勇。有负天恩,愿陛下降罪。”

    天子指着韩懿笑向众人道:“朕见中垒校营中有个司马的缺,原想让他去历练历练,谁想这小子又是这一番说辞。朕念你年少,又是韩家的独苗,时常纵着你,不想把你纵得这样怠惰了。”

    天子的话中满是欢欣与纵容,众人的承奉亦是热切,而姿容过人的韩懿也满眼都是被恩宠与纵容的感激与欢愉,足见得天子对韩懿似君似父,与众不同。然而郭霁却分明看见韩懿的喉结涌动,仿佛是长舒一口气的适意,又仿佛气沉入腹的沉重。

    她来不及细细思索,就听天子提起一人来,她一听便猜着这人就是梁武,不由侧耳倾听。

    “适才狩猎时,有一青衫少年面对熊罴攻击韩侯,布置从容、勇武敢前。朕见其眼生,不知是谁家小子?”

    众人或一头雾水,或明知而不敢答言。唯有中常侍曹允躬身回道:“陛下所言莫非是征西将军家的四公子?”

    虽说曹允是以揣测语气应答天子,众人却知已曹允之为人,必然是十拿九稳的。而排在末席的梁武听了,忙起身向天子叩拜。

    天子一瞧,向曹允笑道:“就是这少年,难道是梁家的孩子?”

    曹允忙道:“正是征西将军梁尚第四子。”

    天子停了著,向梁武略一打量,沉默半日,众人都以为天子不过夸赞其少年英勇之类的敷衍过去,谁知天子忽道:“朕想起来了,你是梁略之弟。邵二与你兄长交好,为何你兄长今日不来?”

    此言一出,满座默然。

    郭霁关心,不由向梁武脸上瞧去,却见他面色如常,声音端稳,回道:“邵中郎将的射猎盛事,臣兄与邵中郎将志趣相投,本该到场躬逢其盛。然臣兄以身负污点,有负国恩,当静待覆审、闭门思过,不敢前来。”

    天子举起的酒在唇边挺了一停,随即一饮而尽,然后竟像是将梁武忘了一般,向邵璟道:“这酒如邵二郎,烈辣而醇厚。”

    邵璟便道:“侍君之道当如酒。”

    天子目光落在邵璟脸上,笑了笑,道:“邵卿何有此言?”

    邵璟回道:“醇厚譬如臣子之心,侍奉主上当笃诚忠厚;烈辣当如臣子之术,为君行事当奋不顾身。”

    “好个奋不顾身。”天子似若有思,淡淡说了一句,又似称许,又似品味,忽将目光转向堂下梁武,却见梁武端端正正跪拜如前,道:“汝兄既思过不来,你又为何敢于前来?”

    梁武沉吟片刻,躬身回道:“臣父子出身鄙野,以微贱之身得近身侍奉,得陛下拔擢。因主上垂爱,恩遇非常,常思肝脑涂地以报国,然臣兄处事不当,深负君恩,愧悔不堪,故而退思察省。而臣以叨天子圣恩,无尺寸之劳却安享富贵为羞,故不敢以年少之身碌碌无为。”

    天子听了不置可否,又自饮一杯,随即只略微挥挥手。

    见梁武尚无动静,小黄门杜致便道:“请梁家四郎归席。”

    郭霁见梁武举止得当,并未当堂触怒天子,紧绷的心顿时松弛下来,却听堂上紧挨天子跽坐的永安县主忽转过身子,娇俏俏向天子笑道:“陛下不知,这梁家四公子不但精于射猎骑乘,据闻也深通兵法之道呢。此前儿亦有幸听闻梁四公子与几个世家子讲论兵法之道,大为敬服。”

    天子便微笑向永安县主道:“小女子也懂兵法之道?”

    话语中虽有对永安县主的宠溺与纵容,却避重就轻,显然是不欲女儿参与此事。永安县主虽然没什么城府,却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立即止了此言,又向天子敬酒。

    天子摇了摇头,饮下女儿敬的酒,又笑道:“听说你之前与人赛马,又赖着赢了人家?”

    永安县主忙陪笑道:“陛下取笑了,儿虽有些时候胜之不武,今日却赢得光明磊落。”

    天子听了,但只含笑,却转向郭霁,道:“朕闻得你擅长骑乘,小小年纪有此身手,果然英烈之后。”

    郭霁见天子点了自己,回道:“陛下谬赞,妾惶恐不敢承受。本是雕虫小技,于世无用,更兼妾技艺拙劣,屡次败于县主,实在惭愧。”

    永安县主见她这样回答,却也冲她淡淡一笑。

    天子点点头,忽然叹道:“郭家之女子,不输男儿。不愧是郭誉的女侄,想你叔父当年……”

    此言之微微吐露,便即打住。然而郭霁已在天子深不可测的脸色中看出了几分伤惋叹惜。

    想你叔父当年——这其间有多少往事眷恋与深深遗憾呢?

    天子一向尊崇郭家,而郭氏一族也不仅郭誉一人因国事殉身,不但一门子弟在北地乱时因誓死不降叛军而大多物故凋零,就是女子也气节不辱,郭霁之母便自裁于叛军面前,才令叛军在遍杀郭氏成年男子后,放了妇孺生路。

    然而能令天子将惋惜布之于众的却只有郭誉一人。多年以前,那身登大位的年少天子被架空了权力,只得与寥寥几位忠诚之士歃血为盟,在他们的拼死拱卫中,暗中联络各方力量,终于放手一搏,肃清朝堂,得以掌天下神器。

    这几个人中,有出身世家庶子的郭誉、自小为伴的近臣曹允、悉心照料的后宫女官顾氏、天子舅家之兄韩氏子并一个父兄皆战死沙场的羽林孤儿。

    虽然此后世事无常、人心变却,然而早早战死沙场的郭誉却成了天子心头不忘的一抹明光。

    彼时的郭霁只跟着心中唏嘘,却不知天子提及她叔父的意味。

    郭霁正出神,忽闻天子亲自为邵璟这处园林猎场赐名为“武原”,邵璟固然按理谢恩,众人纷纷称道天子赐名果然气象不凡等。

    其间永安县主先就笑脸面向天子,眼锋却扫向邵璟,含嗔带笑地道贺:“邵二,你这可真是无尚荣光了,我那几个破院子都无此荣幸能得天子赐名呢。”

    众人见天子之女开了头,也便纷纷向邵璟道贺敬酒。邵璟虽然神色淡淡的,却也一一饮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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