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象归家时已是日斜西山。夕阳返照、红光映雪,将残冬宿雪照得一片鲜艳。他掀开车帘,回望斜阳里的雍都,只觉壮丽绚烂、明灿耀目,令人心生暖意,浑忘了身处寒冷的冬春之交。

    此景之盛,令人心驰神炫,然他多年离京,辗转在外,再归来时却又物是人非,他心中顿生恍若隔世之感。念及从前,又念及今日形势,又不觉黯然神伤,近年飘零在外时常听过的一首歌行不由得跃然心头。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他正默念这歌诗,心中感伤,忽觉正行进中的马车渐行渐慢,终至于停了下来。

    仆从的身影在车帘外倏然翕动,随之车帘被不徐不疾地拂起。乍现于郭象眼前的,正是历经百余年沧桑的“郭氏”门阙。只见高大宽阔的门楣是五重檐阙,两面的花岗石轩柱高耸颀长,虽历百余载而伟岸不变。一排排的脊兽迎着夕辉,于屋脊之上仰望辽远的苍穹,益发傲然孤独。门外的瑞兽威武肃穆,笑傲晚风,卓尔不群。

    整个“郭宅”的门楣,远远望去弥漫在夕阳辉光中,那自然是世间难以企及的轩昂高峻。

    郭象扶着仆从的手稳稳下车。他虽已年近半百,不比年轻时的俊逸丰神,然身姿依旧挺拔不屈,步态稳健扎实。目光渊静,更多了几分年轻子弟没有的深沉,自是气度非凡。

    他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只径直向前行走,恰遇着从宅中迎出来的老家宰,于是道:“家中可有贵客来?”

    老家宰笑道:“家主说笑了,这天光已偏,这时候哪里会有客来?”

    郭象淡淡一笑:“我家并无那样华丽车马。”

    老家宰恍然大悟,道:“家主明察秋毫。今日午后四公子来拜望家主,这时候还没去呢。”

    郭象便知是郭菀之兄郭呈来了,便有些诧异,顿了一顿,到底没说话,只略点点头。

    其时郭图并一众子侄已来至门外迎接,虽子弟众多,却连一声闲谈低语都没有,一色地恭敬有礼。

    郭象扫视一遍众子弟,见了人群中的郭呈,目视着他说到:“你来了?”

    郭呈见了,也不急着上前,仍在兄弟行中,躬身回道:“伯父归来,侄子有公务在外,一直未能拜见,祈伯父恕罪。”

    郭呈此前不过是个散郎,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成了天子身边的骑郎。原本也不过混个几年提拔入公卿衙署罢了。谁知他竟有机遇得天子问了几句话,天子见他是郭誉遗孤,大加怜惜。又刚赶上因沫阳侯一案而大量官职空缺,去岁冬便入了光禄勋下做了个议郎。

    这议郎不过是六百石的薪俸,品阶不高,却是备天子垂问的,能时时得见天子。这郭呈在郭家是个品行不端又无父母依靠的庶子,谁知竟得了天子青眼,年底便跟着巡方的州刺史外出,到如今才回京。

    郭象这些年虽在外,却也耳闻他结交些不肖子弟,行为荒疏,且勾结些商户做些买卖胡奴的事情,然此时这郭呈的话也有理有据,郭象虽心中不悦,念着死去的兄弟,也和颜抚慰几句。

    归家后家中女眷也来相见,厮见毕,黄氏便说飧食已备,笑道:“去岁事繁,一家子骨肉分离,连冬至日都未曾过好。今日难得这样齐全,多备了几样菜肴,便做是补了冬至家宴了。”

    郭象称谢,忙着道劳乏,又说道:“这二年家中全靠你操持。”

    家宴才开,才按尊卑敬酒毕,那郭呈却举了酒来告辞。

    郭象沉吟道:“你也难得来,天色又晚了,今日便留下来与你兄弟们聚聚。”

    郭呈却向席间众兄弟处望去,只见众人脸上都淡淡的,就算郭象已经发了话,也无人上前挽留,便笑道:“伯父爱惜,本不该辞。然确有事在身,祈伯父宽恕。”

    郭象见众人俱各沉默,就连身为叔父的郭图也不说话,便知他回来之前双方必不愉快,又道:“你既有事,自该去忙。只是此时离去犯了宵禁,且将就一夜。”

    郭呈听出郭象的意思,也不点破,道:“劳伯父担忧,侄儿此去是公干,有夜行符契。”

    郭象一惊,竟未想到一个议郎也有夜行符契。他才归来不久,拿不准是郭呈本事通天,还是如今京城宵禁松懈。再一看席间子侄神情颇为不屑,却并无惊诧,便知此中有缘故。

    此时郭图开了口,道:“也罢,你有公干在身,不便勉强。只是棠棣的事情,你身为兄长,不该不理会。”

    郭呈倒不推辞,只是一笑:“叔父劳心,侄儿不敢不从。”

    说罢向众人举酒,饮罢,也不陪话,向上行了礼,便扬长而去。

    众兄弟碍于礼节不得不起身相送,归来便悻悻不已,相互抱怨。

    郭象看着不像话,便沉声道:“他虽不常走动,却也是兄弟,理该相送,你们若如此,连他也不如了。”

    郭朗见兄弟无言,便回道:“众兄弟惫懒,伯父教训的是。然四兄长与我等兄弟实在志趣不合。我们兄弟几个,虽不敢说自己如何贤能,然都遵从父祖教诲,不敢稍稍越轨。然四兄长身为官宦子弟,却暗中做些买卖胡奴的勾当。侄儿听说他们为了多赚利润,竟纵容手下人勾结戎、胡,劫掠胡人。起初不过侵扰胡部,后来延及狄人、戎人、羌人,长久下去,怎么会不出事?何况今日他竟成了逾制的华丽车马来,我们不过略劝了他两句,他反倒怪兄弟们多事。”

    未等郭象开口,那边郭图便道:“这郭呈实在不像话,然他与我们不常往来。各家各自过日子罢,不理他也罢。”

    郭朗忙躬身道:“是,父亲说的极是。然他公然将华车停在门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郭家不遵礼制。”

    郭象听了点点头,对郭图道:“老五说的有理,郭呈再与我们疏远,外人看着到底还是郭家的人。”

    郭朗察见伯父、叔父赞许之意,又沉吟道:“另有一事报知伯父、父亲……四兄长劫掠胡奴也还罢了。他如今能得天子青眼,我听说……实在是因中常侍的安排?”

    郭象放下筷箸,叹了一声,举目望着郭朗,道:“是曹允?”

    郭朗在郭象的目光逼视下,点了点头,又道:“我还听闻他与公孙家的老五走得近。”

    公孙家的老五——郭象思索半日才想起这样一个人来,若有所思道:“公孙家的老五?”

    郭象虽言而即止,不作评价,郭朗却从伯父的神情中察觉出对于公孙安这样的浪荡子的厌恶来,于是回道:“正如伯父所知,这公孙安虽是公孙家的人,却即不成器。这也罢了……公孙家……我也说不清,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郭象一面听着一面沉思,见郭朗欲言又止,也不催促。

    郭图这些年也在外任,虽地近雍都,然一些外人不闻的微妙事也不知情,他城府到底不深,催促道:“公孙家如何?”

    郭朗正犹豫间,见父亲问,不敢不答,回道:“公孙家两个女儿都嫁入东宫,与东宫关系紧密。然日天子患风疾时,我曾随太子在宫内侍奉,与公孙汲略有交道,总觉得……总觉得……”

    “罢了,此事待宴罢去书房再说。”郭象瞧了瞧家中男女老幼,及时制止了郭朗,顿了顿,转身向郭图道:“三弟适才说起棠棣的事,究竟何事?”

    郭图长叹一声,便道:“如今这梁家眼看着要败,陛下引而不发,不过是顾及昔日功劳并晋北边情。然君臣之间、朝廷大义,功劳越大只怕为祸越深。年前沫阳侯家也是如此,此前天子一味纵容并不加罪,谁知突然出手,满门株连……如今棠棣尚在梁家,我放心不下,已令妻女姊妹劝说她及早和离。谁知那棠棣从前还为了梁略养个外室闹着和离,如今却万千不肯。今日郭呈来,他们到底是同父的亲兄妹……”

    郭象忽想起今日在东宫所见所闻,此前他对于梁家的事还持观望态度,今日听了王昶的策划,知道此时早已有东宫并王昶的人赶往晋北。如此看来,那梁家必然是死路一条了。

    “棠棣这孩子……也是古怪。”郭象道:“郭呈可愿去说项?”

    郭图摇摇头道:“他们兄妹之间一向冷淡,郭呈未必肯去说,棠棣也未必肯听他的。”

    黄氏见郭象面上有忧虑之色,心中也知道他们兄弟担心郭菀还在其次,只怕将来梁家事败累及郭氏一族就不好了,毕竟郭氏与东宫的关系在那,若被东宫猜忌未免生出后患。

    她向郭图脸上瞧了瞧,便转向郭象,笑道:“兄长莫忧,明日棣棠来辞行,说要到渭北去散散心。我便带她两个妹妹再劝劝。棠棣不是个不分轻重的,想必只是碍于夫妻恩义不好立时就和离。再者,也或是怪咱们当年勉强她嫁入梁家,如今又让她和离,她心里拗着,一时想不开罢了。明日我和她细细说明,她心里的气消了,自然就听咱们安排了。”

    郭图点点头,道:“棠棣的事情要多上上心,当初这门婚事就不匹配,只是碍于情势,原本就是愧对了她。二弟骨血只剩下这两个,如今还都这样,我心中实在不安。若说动了棠棣,将来再安排婚事时,无论如何要择勋贵旧家,便是嫁资也要另备一份。今日我这个话,你也透露给她,不要教她有什么顾虑才是。”

    黄氏起身称是,又笑道:“兄长说到婚事,我才想起来,日前姜家说他们家的小郎子年已十七,恰该婚配。又有广平王家第三郎年才加冠,王妃年下省亲,也特意来说起过。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在席末的郭霁正听得出神,忽见父亲目光向她脸上扫来,黄氏也转过脸来笑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婶母口中姜家及广平王之子所求之人是她自己。

    也是,她是郭家这一辈姊妹中最小的一个,余者皆已嫁人、许婚。再小一辈中女子尚幼,如今适龄的唯有她了。

    若按常理,如今说及她的婚事,她该做出一副脸红羞怯的样子才是。可她自己也不知怎么了,猛地抬起头来,迎上父亲的目光,脸色一片煞白。

    其实她也不是再看父亲,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目光是在飘向何处。她只知道,心中一片空茫之际,心头忽然闪现一个少年来。

    那少年言行不羁,看似纨绔不经,实则腹有丘壑,又同她同喜同好。

    他对世人不屑一顾,唯独对她粲然而笑。他行事荒诞,却待她抛洒真心。

    他带她与友人夜游,在桑林中看雨,同她去韩侯的夜宴……带她去她曾经去不了的地方。

    无人时他向她诉尽衷肠,有人时他的目光与她交缠……

    他曾对她说——你该寻个和你志同道合的,凡他能到的地方,你都能到;凡他所有的自由,你都能得。上天生人,性殊质异,千百不同,既生了你这样的人,就该随了你的性,这样才能不枉你天生本性。

    他还曾对她说——郭霁,你还不明白吗?我梁武,爱慕你许久了。

    满堂欢宴,兄弟姊妹目光不由投注过来,她似也看不见。她心里一时嘤嘤嗡嗡,嘈杂不清,一时又空空荡荡,了无一点声息。其时她也不是全然不明白此时情状,她是知道父亲和婶母正在商议她的婚事。然而要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紧得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蓦的起当日在韩懿的夜宴上,宦官的侄子曹英唱起的挽歌:有口不复言,有目不可视。

    她自觉心里懵懵的,却分明听见了父亲的话语:“这两家固然很好,然而这几年不比从前。朝中形势风云变幻,为儿女之计,我们许婚也不要只盯着那些新旧勋贵。这几年我在幽燕之地,与那马氏交好。他家有个小郎,正当婚配之龄……”

    听到这里,郭霁忽地站起来,直视郭象,目光灼灼。

    郭象似乎觉出了什么,便温言道:“阿兕,你不要觉得马氏辱没了我们郭家女儿。其时那幽燕之地不过苦寒一些,虽无京城的繁华,到底清净。这马氏儿郎个个英勇,朝中子弟已经鲜少那样的热血男儿了。”

    郭象只道女儿是不愿嫁给门楣不高,又偏居边境的马氏,也不疑其他。

    倒是那黄氏看着郭霁站立不语,似有不忍,黯然道:“儿女婚事原是父母之言,我这做婶母的不该说什么。可是若果真嫁去幽燕之地,那也太可怜了些。我们郭家的女儿,何曾受过那样委屈?”

    郭象笑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嫌那马氏门楣不够,又担心我家的女儿嫁去吃苦。其实大可不必,这马氏这几年凭军功新进崛起,将来大有前程。至于远嫁,我们这种宦海浮沉的,谁知哪家能一直留在富贵繁华地呢?如今京中形势微妙不明,到底还是远离为安。且这马氏与二弟曾并肩杀贼,也算是知根知底的……”

    “父亲!”

    郭象正说着,忽被女儿声音打断,他疑惑地看向郭霁,却见幽幽灯光下她面色苍白,目光飘忽而又哀怨。这样公然打断长辈说话,实在不符他平日之教。然久别重逢,又念她年幼,郭象到底还是隐忍下来,只沉了脸道:“何事?”

    众人一齐看向郭霁,诧异她究竟有何说辞,然她只是怔怔地,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

    郭芩瞧瞧众人,又瞧瞧郭霁,便笑道:“伯父和母亲也真是的,这样的话怎么当着阿兕说呢?不如我带了阿兕先回去,伯父和父亲、母亲才可从容商议。”

    说罢拉起郭霁衣袖,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便拖着她离席,转眼便去了后堂。

    郭霁眼泪扑簌簌就流下来。

    郭芩叹了口气,道:“阿兕,你是不是看上梁家那小子了?”

    郭霁此时也顾不得辩解,只一味流泪。

    “你还是算了吧,伯父他们忙着把棠棣姊姊捞出来,你倒往那冷灶上赶?你若真说出来,他们会怎么想?”

    “梁家眼看着要大祸临头了,人人抽身还来不及,你又何必呢?”

    残冬早春时候,夜风尤其冷冽,一阵风吹过,郭霁不由打了个寒噤,身上一个激灵,心头也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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