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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泣血

    绿窗春暮,落花无主。蜿蜒曲水绕过大大小小的河州,静静流向广袤辽远的渭水。临水疯长的芦苇一片一片,直侵天际,弥漫了荒野。你看不见大地的颜色,只见苇草随着地势的高低起伏俯仰生长,连绵不断。此时微风徐来,它们为风驱驰,纷飞披拂。

    河岸上的女子一身素衣,带了几个婢女采摘香蒿。她时而轻躯鹤立,时而俯身割乂。其形神不俗,神光合离,若动若静,恍若天人。其衣袂翩翩有如流冰回雪,河风满袖宛若轻云舒卷。远观如仙山神女,近察之似白云映水。仪静娴雅恰是镜中睡鸾,欠伸回眸又比微波落凫。峨鬓修眉,明眸皓齿,娟然艳逸、纤秾合度。其意态似冷似暖,如刚如柔,柔情时秋叶垂露、冷静时凉若冰霜,绰约婀娜,神光照人。人若见之如仰望碧空皓月、云端之花。久而望之,则忽感恍然惆怅、忽忽若失。

    此女不似世间人,若非眉间微蹙,似有愁肠,大概会令人以为她大约连世间人情也了无一丝。

    伫立扁舟之上的韩懿就在这样一个白雾弥漫的早上,远远望见了这一片苍茫蒹葭芦苇,又是这样一幅美人图。就连见惯世间清风明月、京华妍丽之人,也不禁感叹此情此景不似人间。横江蔓草、风光万顷,美人采艾,纤尘不染,令他想起了自小读过的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不觉轻吟出口。

    身后顾绘素瞥了他一眼,含笑说道:“这里就是‘葭园’了。”

    韩懿颔首笑道:“我在这渭北也常常游历,倒从没见过这一处风光。”

    可是顾绘素却不饶他,追问道:“眼前之景虽好,却难比韩侯苑墅的宅院玲珑。”

    “女傅见笑,这一条长河夹两岸之苇草,天苍苍、野茫茫,比之楼台之盛,别有一番趣味。”

    顾绘素却道:“这葭园原是桓氏早年的一处小园。当日桓家家主不尚奢华,偏爱野趣,买下这一片蒹葭苇地,为了不破坏这山水风情,因此这小园虽别有风致,却极小。待他孙子辈时,遇上甥女郭菀下嫁梁氏,就把这葭园赠予郭菀为嫁资了。”

    韩懿指向岸边那些女子道:“想必那为首的就是梁略的夫人吧。”

    顾绘素轻轻叹道:“韩侯好眼力,这梁略妻郭氏乃是雍都少有的美人儿。”

    韩懿道:“已故城门校尉郭誉的女公子——怪道人人称道。我常见她的兄长,全然看不出二人有何相似之处。”

    顾绘素笑道:“这兄妹二人各自肖母。”

    韩懿带着些戏谑说道:“为了这美人儿,我们也该把梁略弄出来。美人孤栖,英雄受困,乃人间第一憾事。”

    顾绘素口角眼梢带着笑意,道:“韩侯厚道,成人之美。这么说世间男子娶妻都该娶个貌美的,关键时候还能得韩侯成就。”

    顾绘素的话别有意味,却打断了韩懿赏略风光美人的兴致。

    “美人虽美,奈何权力生死?”韩懿淡淡一笑:“听说王昶那边已经弄到梁略结党的证据了,一旦送来雍都,梁略他们认或者不认,意义都不大了。”

    “竟还真让他们弄到证据了。”顾绘素话语讥诮。

    “证据这个东西,只要你想——别说是结党,就是谋反通敌,都能做的确凿无疑。”韩懿的语气淡然,目光却深幽凉薄:“当今天子最恨结党,结党的证据到手,解下来必然就是通敌谋反的大罪。东宫与王昶不仅仅想诛灭梁氏一族,更要趁机尽灭晋北势力。晋北势力剪灭,晋阳王氏才可尽情拓展。”

    东宫忌惮梁氏,王家谋求繁盛,梁氏虽强,到底只是个武人之家,底子太薄了,一旦出事,朝中并无人与之同气连枝。

    顾绘素借着韩懿的话再心底思忖一番,对情势的判断更加分明。

    “董冰真没了?”韩懿提及晋北势力,她忽然想起些别的人来,有些伤感:“我曾经见过他,行事很是稳妥。年才而立,遭此横祸。可惜了。”

    她口中的董冰,乃是梁家亲信董合的侄子。他父亲当年战死晋北,当初随叔父跟着梁氏父子入京。去岁又随梁略平定青兖之乱,虽立战功,却受伤极重,好容易才保了一条命。如今东宫竟将他也牵连入狱,其意不言自喻。

    “确定无疑了,他临死前的血书就在我手上。”韩懿也不禁长叹一声:“董家也算是忠勇无双了,这一次也惨被牵连。”

    “他是因刑讯而死,还是别的什么?”顾绘素目光如冰似水,直袭上韩懿的双眸。

    韩懿知道她是怀疑自己,便道:“你别看我,我还没那么大能耐把手伸进廷尉狱去。你若想知道详情,不如去问公孙汲。”

    “公孙汲把血书交给你的?”顾绘素不禁怅然。

    韩懿点点头:“其实也不怪公孙汲心肠狠。据闻这董冰自去岁平贼就受了重伤,尚未养好就入了廷尉狱。其间严刑逼供,他伤口都溃烂了,哪里熬得过去?公孙汲听闻他备受苦楚,动了关系给他送进口信去。告诉他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其所。董冰是个明白人,当即写了血书交给来人就自裁了。”

    “据闻廷尉狱中看管极严,连衣带腰束都管控。这董冰如何自裁?”

    “原本公孙汲派去的人要送他自裁之具的。可是他怕廷尉狱顺藤摸瓜,致令功亏一篑,于是……”说到此处,韩懿似不忍言,静默良久,话语惨然:“拼一身残力,首碎于狱壁。脑浆迸裂,惨不堪言。”

    顾绘素用手握住了口唇,可是依旧掩不住因震恐而发出的声息,如此惨状,令她这素来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杰也不禁悚然。

    “这代价不可谓不大。”顾绘素瞧着船行河上涌起的波澜,慢慢平息了心中震撼,道:“既如此,你为什么非要先从梁略这里下手。让我去说服太后,从宫里入手不是更容易些吗?”

    韩懿早已恢复冷静,他看着顾绘素,似笑非笑,道:“从宫里下手,来个釜底抽薪,攻敌不备,确实比直接向王昶下手容易些。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拿什么说动太后?”

    顾绘素道:“太后为陛下之养母,东宫之祖母,其话语之分量,天下再无人能比。太后享母后之尊荣,向来无欲无求,不偏不倚,她的话必不令陛下生疑。梁美人被幽闭,城阳王孤苦,皆非太后所乐见。且梁美人曾为太后身边的人,自为嫔妃以来侍奉太后恭敬谨慎,十分得太后欢心。而赵美人等宠姬不敬太后,纵容母族跋扈,屡次与陈氏争利,太后必然乐于扶持梁美人以对抗赵美人。”

    韩懿边笑边摇了摇头,道:“你说的没错,可我们这太后……一向不与政事、唯图自保。你难道忘了太后只是天子养母,当日天子‘诛卫’时,陈家也没出什么力?你说太后为陛下之养母,东宫之祖母,可是千秋万岁终有尽头,陈氏一族又该何去何从?”

    顾绘素听了默然不语,韩懿却睨了她一眼,终于弯下腰来向她低声道:“太后那边也不是无法借力,她也并非绝不出手。若要一向安如泰山的太后有所向背,就只能等形势再清晰一些,砝码再重一些。所以,我们一定要把梁略弄出来。届时太后审时度势,或可执言。”

    “你说的果然不错。只是这董冰人微言轻,就算有血书在手,难道天子一定动容吗?就算有所动容,会为此否定太子所为吗?”

    韩懿却似乎成竹在胸:“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让郭菀出头。董冰不足道,董家其他的人也都禁足家中。董冰与梁家也是故旧,郭菀出手也算是名正言顺。况郭菀是郭誉之后。当年追随陛下诛卫的,除了我家和郭誉外,大都健在。陛下念旧,生者固然耗尽了他的故情,可是逝者却长留心间。何况自去岁天子风疾以来,太子和王昶动作不断,天子早看在眼里,只是引而不发罢了。如今晋北大捷,而天子风疾大愈,早已不满太子所为。今日朝会,王昶跋扈,公孙汲暗中安排好人,狠狠地拱了一把火,如今天子嘴上不说,实则百般厌恶王昶。你今日去和郭娘子说,那些污人清白的证据不过三两日就可入京。她若有心,就不要再迟疑。””

    顾绘素听此言语,不禁心悦诚服,望着他正色道:“韩令德算无遗策我早已领教,可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深谙人心,实在令人心折。我只不明白,你一个弱冠少年,如何有这样的深沉心机。”

    韩懿见她问的认真,他却只是向她一笑,别过脸去,望着茫茫河水、荡荡苇丛道:“你若同我一样自小孤苦,无依无靠,你便会明白我为何如此。”

    顾绘素听了不禁感慨,道:“我从前只道你颇有野心,不知你心里也苦。”

    韩懿便笑:“人生于世,冷暖自知,你今日能明白我,也不枉相交一场。”

    顾绘素被他说得动了衷肠,黯然道:“你才多大,就发此浩叹,可见人心相隔,如山如海,实难相通。”

    “那有什么?就像我也不知聪慧如顾女傅为何选择走这样一条孤勇之路。”

    顾绘素有些惊诧:“如此浅显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明白?”

    “当然不明白。”韩懿道:“如果我是个女子,有你这般才情美貌,定然找棵大树,荫蔽终身,尽心辅佐夫君,惠及父族。可惜我是个男子,并无捷径可走。”

    顾绘素一时茫然,一时又觉得好笑:“韩侯真是令我无言以对。如韩侯这样的爵位在身,又有天子亲自抚养长大,生而富贵的贵家公子,自然不会明白我们顾家这样小户人家,三代单传,势单力弱。父亲身微俸薄,母亲早逝,兄弟年幼单弱,剩下几个姊妹,没一个省心的。唯有一个姑母可以依靠,还长年卧病。我常常夜半醒来,听门外孤寂无声,孤独恐惧有如潮水,片刻不息。”

    “果真人人皆是孤行客,个个都是独眠人。我虽生而享有富贵,却是以家族覆灭换来的。”韩懿大笑之后,转向顾绘素:“你想振兴家业,公孙汲、邵璟或者别的卓越倜傥、德能具备的贵家子弟,择一人借力起势即可。我想你的苦恼不在于此,还在于你自身。别忘了,你家在前朝可是出了两代贤后的,若那两位皇后也如你这般,不知何日能成大事。”

    公孙汲、邵璟……顾绘素听罢心中更加烦乱,然此中事如何向韩懿实告,于是默然不语。韩懿也被触动愁怀,也不再说话。二人瞧着在芦苇荡中飘转的流水,各怀心事。

    不过片刻,河岸那边忽然闪出几名着了便装的精壮男子向二人这边躬身行礼,韩懿转身去看,那几名男子便按事先约定比划着手势。韩懿点了点头,他们便各自隐去。

    “附近并无可疑之处,你可以放手去做了。”韩懿说罢命船夫靠岸,待及船泊于岸,他忽然动了疑心,又道:“你到了葭园且别急着和盘托出,定要细察梁略这夫人是否可靠,她毕竟出身郭家。”

    他虽被郭菀之貌打动,竟丝毫不乱思虑。

    顾绘素正要下船,听他这样说,心下更是钦服,灿然回首,道:“放心。双鱼困于泥途都知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可是一个女子,当人人劝她趋利避害时,她却始终不肯弃置夫婿,那必然是动了真心的。”

    韩懿这才点了点头,道:“好,我信你。”

    顾绘素反倒一愣,她和韩懿不过是因利而合、同仇敌忾罢了。竟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反倒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来。

    韩懿再不怀疑,抽回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帛,瞧了一瞧,交给顾绘素,道:“去吧,别让逝者白白送了命。”

    顾绘素却借着初升的朝阳去看那绢上血字,只见字字锥心,句句断肠。

    “十年边患、万户荆棘,泣别老母、抛闪妻子。归来城郭坍圮,家园焚尽,原上荒冢,累累不绝。近乡怯情,徘徊不入。乡邻惊见,嚎啕顿首。入室无人,家破人亡。”

    “将士血战,百死不惜。唯思主恩,唯在报国,上安社稷,下安黎庶。寒无衣而不怨,饥无食而无悔。漠北一战,去时八千余,归来不满百,相见泣涕,天地惨淡。”

    “青兖贼众,仗天恩而决战;受命人主,不敢有分毫之私。哪知归来人言汹汹,不可断绝。唯仰人主之明能保清名,苟延至今。今逢锤楚,其痛有胜于狄胡之攒射;刑狱酷烈,其惨恐惧义士之肝胆。”

    “臣本伤重,今兹受刑,自知不幸。人生百年,忽忽而过。臣本微贱,身不足惜,决心赴义,万事成空。然受陛下宠命,未报主恩而弃身,此亦万死不赎之罪。谨泣血顿首再拜主上,唯主上日月同寿,万岁无疆。臣于地下,不胜感激涕零。”

    顾绘素匆匆扫过,已是泣涕如雨。她不忍卒读,小心翼翼折起这以志士血写成的“临别上表”,唏嘘道:“便是铁石心肠,读了此表也当摧折心肝。若此事不成,天也不容。”

    言罢弃舟登岸,径向远处一身白衣的郭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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