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山河舆图 > 十三  深居

十三  深居

    夏始春余,天地和暖。温暖的柔光透过绿树浓荫穿过轩窗,斜照在织着美人拜月图屏风的纱制底子上,又是灿烂,又是朦胧。微微午后熏风吹动挂起的素色丝帘,吹在独卧在榻的梁略身上,暖融融的。

    他着一身素绢家常袍子,散了发,斜倚榻上细细读着一卷简牍。光影斑驳,静静投射在他高大的身躯上,素绢柔软细腻,散了的发少了几分端正束发时的一丝不苟。若非面上伤痕犹在,胸口鞭灼腐肉翻卷,若非绢衣滑落时露出的深可见骨的赫然撕裂犹在手臂上纵横交错、层层叠叠,这定然可说如同自幼尊养的世家男子日常居家一样的岁月静好了。

    杨佑走入梁略居室的时候,正见到了此情此景,不由深为叹息。他这主君一如素常的稳练与迥异于素常的悠闲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合融一体,呈现出别样的气韵来。

    长日光阴、光晕翕动、南风熏醉、书卷舒展、素衣无尘……如果梁略生来就是养尊处优的雍都世家子弟,如果不是因为面部轮廓带着羌胡母族的影子,那何尝不是一位翩翩都雅公子。

    杨佑向沉醉书卷中纹丝不动的梁略躬身行礼,道:“昨日九江王突然造府,还带了厚礼来,说要探慰仲郎,被老家主拦了驾。”

    梁略的心思照旧在简牍上,连眼皮也没翻一下,只随口问道:“父亲可见他了?如何拦驾的?”

    杨佑却认认真真地回道:“家主听闻九江王车驾已到坊外大街,忙命人开了正门,亲自率领家人子弟迎到门外,按朝廷仪制行了大礼。那九江王见了大喜,本以为家主是为了亲迎他入门,喜滋滋上前寒暄。谁知末了,家主只说仲郎效死沙场、死人堆里摸滚打爬的后生小子,从前受伤无数,如今刑伤不过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又以‘戴罪之身,惶恐惕怵,不敢妄交贵人’‘封国之王,岂可私交臣子’等语拒绝。那九江王不由恼羞成怒,愤愤而去。”

    梁略听了,只略点点头,目光照旧在书上,道:“九江王与东宫一向不睦,这是找同盟来了。可他也不看看如今什么形势?他自己满腹冤屈,却不知我光明磊落。”

    杨佑向来不发议论,沉吟片刻,却道:“九江王定是因听说天子命尚书令姜策持诏慰问,以为风向有变,又知仲郎冤屈,故来结交。然他若果真只是为结交家主和仲郎,又何须青天白日的来。只怕另有所图。”

    “什么所图?”梁略又展了展简册,不想那简册蹭在手臂溃烂的伤口上,他不禁皱了皱眉,见杨佑便欲上前帮忙,也不抬头,只摇了摇手,止住他脚步,顿了顿,才道:“他手下向来多是自作聪明的幕僚,不过是觉得东宫那里梁子已然结下了,不必顾忌,满心只想妄揣圣意。可是……如今的形势不明,他就急了,连封王不得私结朝臣的大忌也犯了,身惹祸端而不自知,实在不知所谓。”

    杨佑于此便不多言,又道:“晋北来了口讯。”

    原本稳如泰山的梁略这才抬眼看过来,道:“来人怎么说?”

    “已是稳妥无虞。”杨佑道:“若非姜使君在晋北耽于享乐误了行程,只怕还要早些时日。滩头羌胡首领也要来。”

    杨佑特意将提及滩头羌胡首领,只因那是梁略之舅。梁略少年时父母仳离,他已许多年不见生母了。如今亲舅父来,于公自然是被卓宣说动,那自然有益于梁氏一族。于私,或可慰藉他思母之劳想。

    梁略却不动声色,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愿在下属面前有所流露,总之,关于舅父要来的事,他什么都没说。

    “姜桓才智不足而急于功名,比之他那从弟何止霄壤。”梁略唇角略勾起一抹笑意,道:“事不必急,只要功成,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妨碍?”

    杨佑却叹了一声,道:“家主是担心梁美人那里……只怕要熬不过去。”

    梁略听了,不由口唇颤动、目中红赤,显然是动容了。然而也不过片刻便神色如常,道:“巢垒倾覆,飞鸟不得保全;沧海横流,渊鱼何能自存。为今之计,定要死保城阳王。你须多备资财,暗中送入昔日受我恩惠的羽林郎家中,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看顾城阳王。”

    杨佑迟疑了一下,道:“如今天子至为亲信的令狐遂,职务虽低,但是……”

    梁略摇了摇头,制止道:“此人行事怪癖,犹如独狼。财物不能动之,权势不能屈之,我与他共事已久,曾是他的上司,可也猜不透他怎么想的,不可轻易造衅。”

    杨佑忙称是,梁略见他已无事回复,便道:“你去吧,记住,‘事以密成’!”

    梁略的话音虽轻,杨佑却只其中份量,便称诺而去。然方转过身,忽想起一事,又回转身来,欲待要说,又觉为难,便只定定站了半日。

    “什么事,说罢。”梁略又拿起书卷读了起来,余光扫见杨佑为难的神情,便问了一句。

    杨佑偷偷觑了一眼梁略,讷讷道:“仆昨日见到闵姬夫人了,还有女公子。”

    梁略听了,几不可闻地一怔,语气却依旧冲淡:“嗯。她们可还好?有没有跟你说家用还够不够?”

    杨佑见问,平添了几分勇气,道:“闵姬夫人与女公子的用度都是按时给的,并不曾短缺。夫人和冯娘子怜惜她们流落在外,常常遣人送些饮食衣物去,她们并没有受委屈。只是……闵姬夫人说……听闻仲郎伤重,欲带女公子前来视疾。可是又怕给仲郎带来麻烦,所以……”

    “既然知道是麻烦,那就不必平添了。”梁略淡淡地,却又坚决地打断了杨佑的话。

    杨佑还要再说什么,忽闻门外有女子声音想起,声音虽不大,却听得清楚。

    其中一个女子道:“阿辛姊姊怎么来了?郎君正有些事务,姊姊稍待片刻,我这就去给你通传。”

    又一个女子低声道:“仲郎既有事务,我不便打扰,只是我们娘子有东西命我交给仲郎,烦请姊姊代为转交。”

    先前那女子又道:“娘子有命,不敢有辱。那奴婢便替郎君先接了。听闻娘子昨日夜里摔伤了,如今怎么样了,姊姊且交代详细些,郎君若问起,我也可回话。”

    先前被唤作阿辛的婢女便缓缓道:“昨日娘子从仲郎这里回去,被个石子绊倒,伤了脚踝。已经请医官来治疗了,说是并无大碍,过几日便可下床了。如今娘子不能来仲郎面前侍疾,姊姊转达仲郎。”

    梁略这边的婢女便道:“自郎君来家后,娘子日日照料,头几日郎君烧的厉害,十分凶险,娘子不眠不休躬亲侍奉。娘子素来端庄,此次摔伤,必是劳累所致。仲郎卧床,不得前往探视,奴婢僭越,代郎君致意。敢请娘子爱惜身体,不日康健。”

    那边阿辛也是个识趣的,知道梁略有事,不敢多扰,便依礼道谢,随即便匆匆辞去。

    这两个婢女,皆是主人身边最得力的,因此寻常往来事务不必主人吩咐,便能自行处分,言行举止自然合礼合宜。

    杨佑是早见识过了的,听了她们的对话,想起闵氏母女被抛离在外,不由地起了些怜悯。然他也知此事看着不过是梁略妻妾之争,实则是涉及梁氏一族权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于是他也不做无谓之叹,见梁略再无吩咐,也便退出。

    梁略的婢女见杨佑出来,这才进来复命,便将郭菀摔伤了脚踝正延医请药等状一一道来,又奉上一个大大的丝绢袋子,说是郭娘子命人送来要交给郎君的。

    梁略接了袋子,只觉这袋子看着不小,拿在手中却轻,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正要打开瞧瞧,忽见门被推开,有家仆前来回事。

    “有客要见仲郎,外面命我前来通传。”

    近来梁略卧床养伤,一杜门谢客——其实如今又有谁来梁家触霉头呢?除了尚书令姜策曾奉诏前来之外,就是不知轻重的九江王连大门也没得进,并无别人来访。

    除日常郭菀日日都来外,梁略父母兄弟等也曾来询问病情,再则只有杨佑这等心腹来回事。此外,可是清净地紧。

    然而这一次,显然是果真有外人来私访。

    梁略便瞧了瞧那绢袋,到底放下了。

    “什么客?”梁略脸上没什么神情,语气也平淡无奇。

    “是邵中郎将。”

    “只他一个人?”

    “确实只他一人。”

    “既然如此……”梁略不由摇了摇头,脸上有了些笑意,道:“那请他进来吧。”

    虽说邵璟是他年少相与的,然到底不能失了礼,他虽下不了榻,却也端坐起来命侍女为他束了发。

    才束发整衣毕,邵璟高高大大的身影已映在梁略门前的绚烂阳光里。

    “元璨,我就知道你会来,昨日还想起你,不想你今日就到了。”说着便向光影里的邵璟招招手。

    邵璟一面笑说着“有些公务在身,不然早该来了”的话,一面行至榻前。他无意细察梁略此时情况,却也一眼看出梁略刑伤极重,并不似人前所作出的从容样子。

    梁略身边的侍女也是伶俐的,知道他们军中将领惯坐胡床,便忙掇来一个请邵璟坐了。虽然此处是梁略居室,并不是会客厅堂,却也搬来了高脚桌案,放在邵璟面前,一应酒果细点也都摆上了。又知二人必有话要说,便都退出,远远地在庭院中待命。靠近居室的便只有近身护卫了。

    虽说众人都退去了,他二人原该畅言的,可是两个人都半日没言语。梁略固然不知从何说起,邵璟却也只低头自斟自饮。

    初夏之时,日已偏长,然因他两人俱各沉默,倒显得日光长了脚似的在墙上欹斜偏移。

    “廷尉狱的手够黑的。”邵璟放下酒盏,蓦然来了一句。

    “廷尉的手虽黑,却也比不上人心。”梁略笑容散淡,目光却凛冽。

    邵璟点点头,道:“董冰虽死,英魂犹在。只是……他母亲受痛不过,也跟着去了。他妻子已被娘家人接走,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由董夫人照料。”

    如今梁氏危机未除,梁信父子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为防被人构陷,并不与外界往来,尤其是梁氏的部曲亲信。因此,这些事梁略此前并不知情。

    及至闻此惨状,梁略顿时红了眼,却又忍住了,只是默默地将目光转向一寸一寸爬在墙壁上的日影,什么话也没说。

    “梁美人的巫蛊案,我听说东宫那里已经呈上证据了,而且梁美人的近侍宫人熬刑不过,已经招认了。如今尚有一线之机,陛下并未表态。但若久了,且不说人心翻覆,就是律法也绕不过去。”见梁略脸上现出少有的惊惶之色,邵璟停了片刻,又道:“证据自然不是真的,可是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怎样的一念之间,谁的一念之间,自是不言而喻,因此邵璟也刻意将之隐去。

    “我知道有人想从太后那里入手,我也知道令尊已经遣人连络赵美人的兄长。”邵璟笑了一笑,道:“这些人自然能旁敲侧击,可是若要挽弓射箭,自然还是要找到靶心才是。”

    “你是说……”梁略目光死死盯着邵璟的脸。

    “对,就是那个宫人。”邵璟道:“只是东宫必然做足了功夫,她必然不会轻易翻供。”

    “哦。”梁略收了神色,语气却是出奇的冷静淡漠:“那就不必等她翻供了。”

    邵璟一怔,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道:“她身边必然有人保护,必须一击即中。”

    说罢,梁略于榻上向邵璟叩拜,邵璟却已起身上前拉住了他,长叹一声道:“平侯,你我相交一场,何须如此?”

    梁略道:“疾风知草,患难识人。元璨于我,没齿难忘。”

    邵璟道:“平侯有难,我也只能尽到此处。前路艰辛,唯君勉励。”

    梁略听了满心疑惑,道:“你这话中大有深意,究竟为何?”

    “雍都如渊,深不可测,我不愿深陷其中,已向陛下请命,愿往凉州掌屯田事。”

    梁略大为痛心,道:“元璨,为什么不留下来助我。我记得当日你我共游太学,曾许下‘当并肩偕行,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元璨难道忘了当日志向了吗?”

    邵璟却笑道:“凉州虽苦,然屯田驻军,又何尝不是为天下太平?”

    微风渐停,日影暂歇,天地肃清,万籁无声,时光流逝,堪堪已是斜阳满天。许是各怀心事,两人久久无言。

    眼见着邵璟饮罢樽中酒,就要辞去。梁略终于道:“你去凉州,必有缘故。想必传言是真的……”

    “传言罢了。”邵璟摇摇头,笑着打断。

    梁略却不肯就这样罢休,盯着他脸上莫名多出来的一条伤痕道:“宫中传闻,说你被天子召入宫中,却不知为何挨了一鞭。元璨,你是因何触怒陛下?”

    邵璟松开了握着酒樽准备倒酒的手,有些懒懒地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该去了,平侯善自珍重。”

    梁略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说道:“此前有人看到桑林中有个女子与太子同车而游,举止亲密。此女容颜特异、堪称国色,知情人说她乃是卫氏一族的女子。元璨,别人不知道,可你总该知道她是谁吧!”

    邵璟回顾梁略,只见他目光幽深而凌厉,宛如暗影吞天、日月之蚀,逼视人心,直达神魂灵窍,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邵璟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在这样的目光下,也只还是一贯的神情洒然,一味饮酒,并不答言。

    梁略见他并不乍然变色,不由长叹一声,道:“我也不逼你说什么,你只告诉我,陛下为何迁怒于你?”

    邵璟冷冷一笑:“你真想知道?”

    “烦请如实相告。”

    “他并非迁怒于我,而是恨我胆敢作假掩盖我已故妻子——卫氏女乃卫肃嫡系的荒唐行径。”

    梁略闻言大惊,失声道:“你竟然敢伪造罪人之后卫氏的身份?”

    “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那是卫氏欺骗了你?”

    邵璟摇了摇头:“她没有骗我。”

    梁略目光如火,只掠上邵璟的脸来。

    “是有人欺骗了陛下。”

    梁略听了,心里顿时一片清明,邵璟已故的妻子当初并没有死,而是因不为外人道也的隐秘之事成为了东宫的外室。如今事情败露,有人想要借机打击东宫,因此捏造原为旁支的卫氏女乃是卫肃嫡系。此中定然还有别的情由,邵璟不愿提,他也不好问,但总之天子听信人言,自然以为卫女的旁支身份乃是邵璟为达到目的而伪造的。

    “那你可曾辩解过?”

    “你放心,我一个字都没说。”邵璟摇着手中的杯子,满眼的自嘲,而梁略却从哪自嘲中察觉到无尽凄凉。

    那曾经是他年少时倾心与之的女子,他曾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父母亲族抗争,为了她不顾世俗私自成婚。可到如今,兰因絮果,败落如斯。

    晚风侵袭而来,已然没有了午间的初夏暖意,冰冰冷冷的,显出了残春的荒凉来。

    “既如此,你更不该走了。”梁略道:“想必陛下会令你去结果了这个女子,东宫不会放过你的。”

    梁略颇知人心权谋,已猜到天子不欲人知道此事,必然会派邵璟去剪除女桑林中藏着的红颜祸水。既掩饰了丑事,也验证了邵璟的忠诚,更宣泄了心中的怒火——他曾经爱如子侄的后辈英才竟也如此荒唐。

    当然,更令东宫和邵璟结下梁子。

    邵璟仰首饮尽一杯酒,露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来:“你猜的不错。可是她……并非我动的手。”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而且,这事远没结束。”

    邵璟已经走了许久,梁略依旧怔忪茫然。也不知从何时起,天已大黑了,侍女们进来上了灯,又送来了飧食。他和邵璟相谈太久,连飧时都错过了。

    又有两名医官带了人来前来为他清理伤口,重定药房。他们是见惯生死伤痛的,可见了梁略身上因刑而生的新伤,因战而生的旧创,也不禁神色惨然。

    清洗换药,裹伤包扎,棉絮连肉、丝带染血,创口撕裂,见骨带筋,其痛之极,痛不可言。梁略却在人前忍了蚀骨销魂的疼痛,便冷汗浸透衣襟,仿佛不过是饮水用膳穿衣坐卧一样的寻常事似的。

    他疼的受不了,又不愿人瞧出破绽,便伸手抓起一个绢袋来,那是郭菀命人送来的。

    他顾不得什么,顺手扯开系带,却见几卷写满墨字的素绢滚了出来。

    打开一看,却是她的字迹。

    不是书信,是工工整整誊抄的几卷书——他素日爱读的。

    他瞬间明白了她无言的心思,知道他伤重,拿着沉重的简牍翻看不易,特意用这最轻盈的细腻薄绢书写了,令他读书打发无聊时光时,不那么吃力。

    他似乎看着那绢帛,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这一日种种来,在他心中翻涌如潮、滚滚如海。

    他似乎浑忘了身外事,连彻骨疼痛也似乎忘了,若非豆大的汗珠涟涟而下,打在绢书上,浸透了字迹,他会以为是真的不再疼痛了。

新书推荐: 夏天又要到了 [足坛]年度恋爱报告 暮光之城:幻梦 失格宠物【赛博】 茶乡十二年 剩余0.5人 发誓做朵黑心莲 杀死那个克星 穿书逆反被男配盯上 攻略傲娇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