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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惊变(下)

    草檐参差,秋雨渐收。残存的雨水顺着长长短短的茅草尖刺滴滴答答落下来,断了线似的,却久久不止。有时候一阵风吹过,它们或结成长长的雨线,斜飘于渺茫空疏的半空里;或筛出雨珠碎落如屑,在刹那之间洒出满天星斗。

    他一个人坐在屋外狭窄的廊下,细瞧着黄褐色木栏杆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那是未经打磨的粗劣木材才有的痕迹,大大小小、斑斑点点,丑则丑矣,倒令他寻出了几分乡野趣味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陋室,也从未见过这样不成材的树木。今日见了,也算长见识了。

    他从前总以为,世上的居所都该如宫室宅院那样秉轩昂壮丽、玲珑别致之形;人间的府邸都该有殿堂楼阁、湖桥轩苑之用;每一个瓦当都该饰卷云龙凤、羊角虎雀之纹;每一座斗拱都该刻山龟花月、鱼龙鸾凤之图;每一根梁椽栋柱都该镌虚实深浅、蟠螭纵横之画;每一排房脊都该铸有正、戗、跑、走,垂、吻、望、仙之兽……

    他一直一个人独坐廊下,不觉形劳神疲,也不知时光流转——尽管已是衣衫褴褛,但到底身份贵重,随身守护追随他到此境的亲信们都不远不近地按着阵型散开守卫,没有召唤轻易不敢近他的身。

    此宅的主人是一个老翁,远远瞧见他孤苦的样子,汲了一碗井水恭恭敬敬端着就要上前奉上。可是戍卫们尽管落魄了,职责犹在,伸手便将老翁拦在廊下。

    他见了,心中感慨,便挥挥手,命人放行。

    戍卫迟疑,瞧着守在廊下的张仙人,却见那张仙人摇了摇头,便不肯放行。

    他心知这是为保全他,可是如今他这零落之躯,哪里还值得人用心算计?即便算计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反倒是早早解脱了去,免如丧家之犬,日日惶恐。

    可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罢了,由他们去吧,他真是懒得理会。

    他身份尊贵时便身不由己,君父、朝士、家臣、亲信、妻妾子女……哪一个不算计,哪一个不掣肘?

    何况如今,落架的凤凰——谁说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这几日他所遭遇的,受人追捕、亡命出逃、饥馁颠簸、莫敢遑息、风声鹤唳……何异于鸡犬?

    他狠狠闭上眼,问自己为什么身为天下储君,竟有一日如今日之狼狈亡丧?

    可是这一次叩问,犹如从前种种一样,没有答案。

    他不知道为何他的外祖父要心怀异志,全族覆灭?

    不知为何身为帝王的父亲竟会令他的母亲命丧一个小小女官之手?

    不知父亲为何在他失去母亲,孤苦伶仃、势单力薄之后力排众议,全力扶持他身登台储君之位?

    难道真的如人所言,正是因为他势单力孤、毫无威胁吗?若不是的话,为什么要在他受朝臣扶持羽翼渐丰时却日渐疏远、冷落、打压他呢?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起,待他不复往日殷殷期盼,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冷的呢?又为什么将已经封王的弟弟召回?

    明明是心机深沉的帝王,为什么偏偏要宣扬他的幼弟“此子类我”呢?是果真生了废立之心,还是刻意敲打?

    他如果不反的话,是不是真的能幸存下来顺利登基呢?

    他藏在桑林中、藏在心底的人,是谁透露出去的呢?

    他唯一长成而又不傻不聋,心头独爱的子嗣又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还活着?

    王家、公孙家、郭家、太子妃、公孙良娣、萧孺人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信随从、仙人方士……他们藏着怎样的心思,到底是亲是疏?

    九江王、梁家、中常侍曹允、宜都郡君……他们或明或暗,给自己设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

    他真的想反吗?他为什么就反了呢?他不反又该如何呢?

    他记得在那个格外寂静,月色清凉的中夜里,他问过一个人:

    我们这是谋逆吗?一定要这样吗?

    才从狱中被暗中送来东宫,伛偻了曾经挺直的腰身,霜染了一头纷乱毛发的旧日司徒,他曾经的太子傅,猛然睁开眼,本因日夜无寐而昏暗的眸中精光乍现。

    “殿下,我们暗养的一千死士已经去夺武库了,所有不从命的戍卫都已被杀了,追随殿下的忠诚之士都已向司马门和云龙门进发了,不出一个时辰,将满城惊变、尸横遍野。一旦功成,天下易主;一旦失败,血流成河。殿下与臣,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恍若梦醒,又似沉醉酣梦,又是清醒,又是糊涂,紧紧捏着袍角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心里凉透了似的,惊恐无助。

    浓云席卷,遮蔽月光。高大的殿宇群宛如森然的搏兽,深藏在浓不可化的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沉重而又怕人。

    “殿下莫怕。”王昶不必睁眼,就看透了他的恐慌:“陛下远在北山,城中空虚,只要攻取司马门,宫门一闭,城中无人敢动。届时太子以储君身份宣称陛下为奸人所害,名正言顺掌握天下,太后也罢,公孙尚也罢,谁敢不从?”

    “可是城中那么多勋贵重臣,他们智计勇气非凡……”

    “殿下糊涂!”王昶不顾尊卑厉声打断了他:“雍都城中的豪门亲贵有几个不是观望的墙头草,捡便宜的人精?殿下放心,臣指天作保,今夜之事便是上声震天宇,他们也必然个个关门闭户,装聋作哑。”

    “公孙家态度不明,梁家是吾死敌,邵家忠于陛下,他们都不是易与之辈。”他心中尚有顾虑:“郭家也不肯归附,我才手刃了郭朗,他们家也子弟众多。”

    王昶不禁失笑,脸上纵横沟壑般的纹路都舒展开了,道:“梁家虽然侥幸逃脱灭顶之灾,但手中没有了兵权。梁略如今只是个执金吾,手下所掌握的除了武库外,就是个仪仗队,何况他一直在家养病,不过是拔了牙的虎狼,又能如何。邵家最善战的邵璟远在骁骑营,如今我们阻断城门,消息不通,等他知道,殿下早已君临天下了。郭家看着兴旺繁茂,实则不中用。郭象和郭图在外,且无兵权,郭朗已死。剩下的几个毛孩子不足畏惧。至于公孙家,掌兵权的公孙汲尚在中垒营。”

    “可是即便我们控制了雍都城,毕竟陛下尚在北山,若他突然回銮,只怕会生变。何况除了骁骑营,还有北军五校的数千人,人数与战力远胜我们。”

    王昶哈哈一笑,道:“殿下莫忧,只要控制住司马门,攻入宫中,公孙尚在我们手上,公孙汲能不从命?公孙汲在军中素有威望,北军五校便会为我所用。”

    他听了,心里登时一宽,只觉得紧缩的咽喉畅通起来,一口气提上来,舒畅了许多,便松开了紧握衣袍的手。

    心情一松弛,他不禁满心感叹,他们从前也曾彼此相依,也曾暗地里相互猜忌。但是当他见到这昔日严厉的太子傅,慌乱飞扬的心到底沉淀澄清下来。

    到头来,他们还是彼此最可靠的人。

    此后他如同开悟般,与这亲密谋臣一同观察态势、筹谋策划,时而依计行事,时而随机应变,于见招拆招、招招致命间,他渐渐有了指挥若定的从容。

    一千死士杀武库令,夺取武库,迅速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甲胄精锐。此一千人与太子庶子所率的东宫戍卫分成数队,堵截宫城附近的要道,并趁着夜色迅速拿下司马门,阻隔了宫城内外并囚禁了在宫中值夜的公孙尚。另一队人马火烧云龙门,正在宫中飨宴的太后并内外女眷慌作一团……

    雍都城门处也传来消息,朱雀、玄武与西北四门或夺取,或归降,已经全部得手,城内城外,再难互通。

    见已得手,他立刻安排好东宫守卫之事,便与王昶等人火速入宫,将以储君身份宣告天子已崩,定能控制局面、改天换日。

    他乘上高头俊马,遥望几无动静,家家沉默的偌大雍都,终于明白王昶是对的,整个雍都的权贵,都是趋利避害的墙头草。

    他先是到了值宿所,见了公孙尚等。他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从容,沉痛陈说天子在行宫已为奸人所害,如今奸人阴谋宫变,如今他迫不得已命人入宫,乃为控制局面,以安社稷。

    随后王昶等命公孙尚以司徒身份,率领百官听命储君。又请其作书信于其子公孙汲,送往中垒营,命公孙汲火速进攻北宫,以讨奸人,顺应天命。

    公孙尚如何肯信,只躬身行礼,问他:“殿下若为势所迫,宫中自有太后,朝中自有百官。为何夤夜闯宫,兵刀相见?”

    他终归年轻,面对咄咄问话,一时色挠,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王昶,眼见公孙尚看穿,也不再拖延,嘿然一笑,道:“天子与殿下,既是君臣,更是父子。殿下为天子钦定的储君,陛下有难之时,从储君者则为顺应天命,逆储君者则为乱臣贼子。公孙君与我多年同朝并列,难道不知天命所归,其势难违?”

    公孙尚见王昶毫不掩饰,便知凶多吉少,少不得打起精神虚与委蛇,始终不肯应承。

    他与王昶无奈,百般威逼利诱,反复陈说公孙家兴衰生死、公孙尚父子性命枯荣等利害。乃至于若得从命,当以公孙萦为太子妃,公孙家封侯拜爵、世代富贵等语亦是无所不及。可是公孙尚只是稳如泰山、油盐不进。

    王昶知公孙尚主意已定,不可更改,于是下令将其斩杀。旁边几个一起值宿的属官纷纷求情。

    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杀公孙尚。

    王昶只瞄了一眼,便知他迟疑什么,冷笑着向公孙尚道:“我知道你是想舍命保公孙汲。可是杀了你,照样可以假托你的名义号令百官。杀了你,我们也还有办法对付你的儿子公孙汲。你便死了也于事无补,又何必枉送性命,还搭上公孙一族?”

    这话似乎是在胁迫公孙尚,可他知道也是在为他分辨利弊。王昶揣摩他的心思,无不扣合。

    他心中佩服王昶,却也生了忌惮之心。

    “公孙尚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天下,朝臣也多服他,留着他方能镇定局面。且其昔日乃吾恩师,岂忍杀之?”

    王昶自然不信他这冠冕堂皇之言,于是道:“殿下不忍伤公孙尚,可不知留下公孙家,若坏了大事,奈社稷何?奈子嗣何?”

    王昶搬出“子嗣”一说,自是意有所指。别人只怕听不懂,但是他听懂了,而且公孙尚想必也听懂了。

    “子嗣”是他和公孙太子妃的隔阂,是公孙太子妃的死因,是他与公孙家利益剥离的底线……

    “子嗣”也是他藏在桑林中的挚爱,是他对母族的顾惜,是他难忘公孙氏谋划故皇后崩逝的死结,是他意中所选定的香火承继……

    “子嗣”二字一出口,公孙尚自知不能幸免,慷慨陈言:“臣已过花甲之年,便即丧命,也无遗憾。我可死,公孙汲可死,我公孙一门皆可死,然大道不可废,大节不可亏。死节之臣,比之苟苟小人,磊落光明!”

    他想起当日,能得储君之位,全仗着王昶与公孙尚,何尝不曾有君臣之义。如今这两个人,一个跟着他反了,一个却将要死于叛乱之中。

    旧日的扶持、多年的辅佐,刹那间分崩离析,镜花水月。

    他只好淡淡一笑,向王昶道:“公孙司徒既要死节,那便全了他吧。”

    便在此时,太子军死士急报:“云龙门守卫在里面放了火,一时攻不进去。令狐遂烧了南北宫栈道,用木材板障做了一道新墙,隔绝南北宫。”

    令狐遂什么人?敢下令烧南北宫栈道?

    眼见马上就要攻入北宫,索得太后,就可得到即位制命。万没想到一个个小小羽林左监敢下令烧宫。

    他和王昶不禁如临大敌,究竟还是大意了。他慌忙命人留下斩杀公孙尚,自己立时率人前往南北宫栈道前。

    才到旧日栈道处,他不禁愕然,几乎认不出来。只见多处火光冲天,宫墙斑驳焚毁、重创坍圮,全无昔日巍峨辉煌。原本宽阔绵延数里的空中栈道已然断成两截,断木残垣上火犹未熄。

    而一片残损狼狈之间,却赫然横亘着一座仓促而就的新墙,虽然板材参差纵横。黄泥巴都还没干,可是已经起了阻隔之用,若要攻开,又要费些时候。

    太子军面面相觑,面对宫卫的拼死反抗,显然开始犹豫。

    造反谋叛,最忌拖延,最忌人心动摇。

    他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站在这横七竖八的“墙”下,束手无策。王昶急忙上前,在他耳边低语。

    他听了,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定了定神,在寂静中秋之夜,对着青天皓月,痛声道:“天子巡幸北山行宫,奈何被曹允等奸人所害,今已崩逝。曹贼谋夺社稷,有同谋尚在宫中,将胁迫太后。吾身为人臣、人子,何其痛哉!当诛贼子,告慰君父,安定社稷。诸君若从义归附,既往不咎,若能反戈,封侯进爵!”

    城中激战已久,其力衰竭。原本靠“忠义死节”吊着一口气力战,然此时听闻“天子崩逝”,顿时人心思变,纷纷动摇。

    令狐遂眼见情势危急,立即肃然扬言道:“陛下巡幸北宫之前,为防有变,曾与我有密语相约。如今并无暗号传来,此必是叛乱者谣言欺天。无君无父,其罪当诛,诸君绝不可从贼。且韩侯早已出城,发令于骁骑营和北军五校,天明即到。我当与诸君同生死、共进退,诛灭乱党,封侯进爵,留名青史,指日可待!”

    戍卫中立时有令狐遂亲信响应响应道:“令狐左监所言非虚,我亲眼见韩侯率死士出宫门。我等只需坚持到天明,援兵定来。建功立业就在今日,诸君勉励!”

    韩侯出宫送信,多人所见,于是众宫卫殿卫又有些信了。

    “储君在此!你一个小小羽林左监胆敢口出狂言!奈九族何?”

    见此情形,王昶当机立断,震声高呼,其言如啸,令人心生畏惧。

    便在一片你来我往,生死攸关的拉锯中,忽闻远处鼓噪声、喊杀声、马鸣声、脚踏声……声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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