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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逐捕

    雪霁十数日,风寒严冷,更甚于风雪当时。

    此间的商旅行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白日夜间的临时街市,看了一回又一回;梁武与董宁轮流到黄河岸边打探消息,来来去去,总有十余趟了。

    梁武虽强颜欢乐,假作无事,不肯在郭霁与阿容面前露出焦急之色,可郭霁还是隐隐觉出了他心底的焦虑与不安。

    甚至于董宁也不似从前没心没肺,再加上阿容的时常催问,郭霁心里也暗暗忧虑。然她素来随遇而安,此时体贴梁武,从不查问。可一直踌躇满志的梁武还是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

    几个人就在逆旅中没情没绪地窝着,饮食日渐大不如前。虽然梁武以要伪装商户,因此要办些货品来解释,可郭霁还是猜知必然是他携来的资财渐渐空乏,难以支撑始来时的豪阔生活,便以所住房间宽绰而冷清寒凉为由,说要换个小些的房子才暖和。

    她原本生怕梁武不肯换房,想好了许多说辞的。谁知梁武也并没坚持,只笑着谢了她,便果真换了两个二等的房舍。郭霁见此,心中更加担忧,却也不肯露出声色来令他为难。

    好容易这一天风停日丽,恰逢晴日。梁武便同董宁来邀约郭霁与阿容同到街市去游玩。

    阿容病好后憋了数日,正百无聊赖,听见此事果然喜形于色,急急拿了郭霁的白狐狸毛大氅来,就要出门。

    郭霁却知,一旦出去便免不了要买些小玩意,虽然不是什么大钱,可如今他们还是省简些的好,便推说有些劳累,不愿出行。

    “今日有羌胡来的马商,我们正该去挑几匹好马。之前只有两匹马,要去滩头部还有千里之遥,其间有高山戈壁,便是两人一乘,也远远不够。我听逆旅主人说,不出五日,必有风雪。”

    别的也还罢了,唯有听到“风雪”二字,郭霁心中顿时起了兴致,但又担心预言不准,空欢喜一场,便道:“天气如此晴朗,哪来的风雪呢?”

    梁武便道:“我也这样说,可是逆旅主人说,此处天气异于别处,风云变幻无常。”

    “既然变幻无常,他又焉知定有风雪?”郭霁问道。

    “郭娘子有所不知,此间主人长居此处数十载,又颇知些天文,因此知道。当时我们也疑疑惑惑的,但旁边人都说‘逆旅主人预知天象如神,既如此说,定然没有丝毫舛错’,我当时听的真真的,梁四并无虚言。”

    一直没说话的董宁忽然插言,郭霁又瞧了瞧一脸笃定而微笑不语的梁武,便信了七八分。

    阿容听了,也是满心雀跃,为郭霁披了大氅,戴了帷帽,自己也加了厚衣,便即随了梁武出门。

    这街市虽热闹,商品也琳琅满目,各色珍宝美玉、丝绸玩器等千百货物应有尽有。便是往来行人也有中原的,也有西戎、北狄、羌胡的,甚至有西域色目之人。又有百戏杂耍、歌舞丝竹,虽无京城的雍容大气,其丰富多彩,更甚于雍都多矣。

    可是梁武郭霁等人已经一连看了数日了,自然没了初见时的逸兴,于是便随意观游。唯有阿容因病只来过一回,兴兴头头,左右看不够。

    其间梁武与董宁两次去打听羌胡马队,市人都说未到,二人只得悻悻而归。

    倒是有一处从关中来的百戏技艺非凡,且其间节目不同雍都时所见的那些喜庆戏,比之去岁春上初识梁武时他们二人偷偷溜出西苑所见的也更精彩些。

    除了歌舞、乐器等,还有模拟鸟兽的假形群舞,亦有舞剑、角力百般杂技,甚至有吞刀、喷火等惊险技艺。

    郭霁想起当日在雍郊西苑外街市上,二人坐在高高树杈上的情形——当时不觉得什么,如今回忆,却甘美异常。一念及此,她不禁撩起帷帽,回望梁武。本以为他也定然能回以目光,却见他远远地站在人群外,正同董宁低声耳语。

    她不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却见董宁正一脸郑重地瞧着梁武,一会话,一会沉默,而梁武微微蹙眉,面有忧色。

    这时候梁武也发现了郭霁正看着他,顿时舒展了眉头,微笑向她走来。

    “这百戏比雍都如何?”他在她耳边轻轻笑道。

    郭霁悄向他脸上细瞧,却见他一脸笑容,并没有丝毫不愉痕迹,于是也回以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只道:“我想起去岁你我在西苑外观百戏的事,你可还记得?”

    梁武便嗤的一笑,道:“怎么不记得?你穿了我偷来的男子衣衫,怎么看都是个美男子。那美姿容,堪比人人称道的韩郎,令我心心念念,怎么忘得掉?”

    郭霁见他所谈细节,暗合当日,便知他竟真是念念不忘,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莫名而来的酸楚,脸上却笑得灿烂:“我虽美,哪里比得上梁家四郎倜傥风流,与众不同?”

    梁武略一挑眉,笑得兴味十足,凑近她耳边戏谑道:“你果真觉得我是个美男子吗?”

    郭霁不禁面上做烧,低头藏住了羞容,然不过片刻,却又仰头而望,迎着滟滟朝日,目光如水,款款说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美男子,就是什么‘韩郎暖郎’的都比不过你万分之一。”

    见她看似玩笑,其实无比真挚的答言,梁武顿时喜不自禁,浑忘了此时艰难处境,笑得了无心事、豁然明朗。

    他虽与郭霁有情,除却特别情况外,都是以礼相待,并无越轨处。此时却再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动情道:“阿兕,但有今日之言,便为你赴汤蹈火亦无所辞。你放心,五日之内,必有风雪。此后你我天地人间,相携相随,不离不弃!”

    郭霁听得心中激荡,满心话语涌上喉头,奈何一句也说不出,然目光脉脉,早已不需言语。梁武瞧着她,更是会心而笑。

    二人正两心相悦之际,忽然一阵鼓声惊起,他二人抬头去看,却见台上换了别具异域风情的胡旋舞。

    西域弦琴宛转悠扬而别具风味,鼓声阵阵,敲在节点上,节奏铿锵。

    只见一个身着五彩衣裙的碧眼美人在一众胡姬的簇拥下婀娜起舞。

    其舞姿特异,不似中原之翩跹柔美。一举一动,合乎乐声诙诡,反而有种又是风情万种,又是野性张扬之意态。一张五官分明的脸上洋溢明媚而醉人笑容,撩人心神。上身紧身小衣与五彩缤纷的舞裙相得益彰,衬托得柔软腰肢不盈一握。

    舞到高潮处,只见一团裙摆圆转如飞轮,轻盈如云雾,连那媚骨天成的身姿和妍丽绝伦的面庞也模糊起来,如梦似幻、令人炫目。

    一女舞而群女舞,无数裙摆构成一个美轮美奂之境。观者只觉如入天宫,如入神墟,如饮仙澧,如啖仙药,分不清是真是幻,辨不明是仙界还是人间。

    台下一众男子固然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便是女子也不禁生了艳羡仰慕之情。

    一舞已罢,众人尚沉醉难醒,直到舞伎离场,都还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众人才如梦初醒。有击掌称叹的,有拍股喝彩的,令整个台下一片汹涌,如潮如海。

    此时站在远处的董宁也已经上前来,兴致高昂地对梁武道:“此间舞伎,比咱们上月去延庆坊看的还好!这舞伎,也比你看上那个好。”

    梁武见他提起“延庆坊”“你看上的舞伎”等语,便偷眼瞧了郭霁一眼,忙岔开道:“你且带着阿容去买些点食去。”

    董宁也察觉说错了话,正慌着,听梁武令他去买吃食,整合心意,当即向阿容躬身展臂做了个延请的动作,道:“此间饮食十分别致,与雍都颇有不同。且请容娘子屈尊尝试,定能饱口腹之欲。”

    阿容本就爱吃,在此处十余日,又与董宁混熟了的,并不生疏,明知道董宁是玩笑,便忙屈身回礼笑道:“董公子折煞人了。奴婢便叨公子的光,去为娘子选几样来也好。”

    郭霁又嘱咐道:“你去便去吧,不可贪得无厌,只选两三样来尝尝罢了。”

    阿容正担心郭霁不许,既得了应允,便即辞了郭霁,欣然前往。

    董宁与阿容去后,又是一曲新歌,做的却是楚歌。

    二人借着听歌,便沉默不语。

    直到一曲结束,梁武才转过脸来道:“之前听闻你要嫁去辽东,我心里痛楚难过,无以排遣。受了董宁、孟良他们两个的撺掇,便去了几回。你放心,我此后再也不去了。”

    郭霁原本心中有些不乐的,听梁武之言,想见他思念苦痛,又兼再三保证,便已消了气,但言语上却不能不幽怨。

    “那有什么?雍都贵公子们哪一个不是流连欢场的?”

    见郭霁这样说,梁武顿时急了,忙道:“我同他们可不一样。我并不喜那些俗艳欢场。之前误入歧途,其实也觉得没趣。那时我只当此生与你再无机会,自我父兄家宅危机解除后,心里空洞洞的,一直紧绷的弦也松了。于是整日昏昏醉醉,如行尸走肉。可若有了你,那便别是一番天地,怎可纵情胡为?”

    郭霁见他说的可怜,便长叹一声,瞧他大冷天急出汗来,心中大是怜惜,此时又无巾帕,只好抬手用衣袖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珠。

    “你可急什么呢?你我将来远离雍都,自然去不得延庆坊了。”她咬了咬唇,忍着在室女的羞怯道:“只是你我既已相许,从此之后,可再不许了。”

    梁武见她开解,心中石头落地,便点头道:“那是自然。”

    他一面答应,一面却腹诽暗笑,郭霁到底是在室女子——以为世上只有一个延庆坊,却不知如延庆坊那样的地方,比比皆是。好在她遇到的是自己,否则被人骗了去还不自知。

    他原想借此打趣她的,见她才消了气,到底没敢出口。

    郭霁却又认认真真去看台上的百戏了,此时正是一个身形娇小玲珑的女子被一个壮汉托举起来去用口叼置于高台上的联排烛台。

    只见她一寸一寸地接近那燃烧的烛台,小心翼翼地张口靠近,正在台下人人屏气敛声之际,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衔住了整排的烛台。也不知她是如何避过众人耳目的,台下人尚未看清其微妙动作,那烛台已稳稳叼在口中。

    台下之人喝彩声不绝,那女子已然攀上壮汉的肩。然后忽然站在那壮汉肩上,二人如生一体,如随一形,徜徉共舞。

    二人配合默契,舞姿如行云流水,烛台上的数根蜡烛迎着冬日阳光,熠熠生辉,居然迎风不灭。

    “你说这些舞姬杂伎哪里学来的一身本事,简直出神入化。”郭霁不禁问道。

    “她们自小便卖身入了这一行当,譬如大家贵女,自小学习言行礼仪是一样的。只是日子苦些,无论是做错了事,还是学艺不精,动辄被打骂的,也还时常食不果腹,寒无暖衣。”

    “想必是父母实在无力抚养,才卖儿鬻女,不得已而为之。”

    梁武默然半日,忽道:“其实也不全是贫家女才如此。她们中亦有良家子和贵家女。”

    郭霁不由回头,满是错愕。

    梁武却躲开她的目光,道:“也有些罪人之女——去岁抄家没族的沫阳侯家的女子都罚为官婢。一些年龄小的便入了乐籍。”

    郭霁忽想起沫阳侯家被抄那晚的惨状,不禁恻然。

    梁武见她神色惨然,要逗她开心,便将她拉在了一旁冷清处,用手在她面前一摇,从衣袖中闪出一个桑叶包裹了的物什来。

    “天上有凤澧龙髓,人间有糖霜糍糕。仆别无长物,唯有此等微物,且请郭娘子一尝。”

    郭霁不觉失笑,从他手中拿来拈着一看,便道了谢,要收起来。

    梁武自然不肯,亲手为她拨开了桑叶,露出里面白若云片,上洒细腻白霜的饴糕来。

    “这是……”郭霁瞧着那细腻白霜,迟疑了一下,才道:“难道是域外的糖霜?”

    梁武笑着点头道:“正是身毒国来的上佳糖霜,之前我遇着一个胡商,见我衣着华丽,便向我兜售。多亏了这身衣裳,不然人家都懒得搭理。”

    郭霁细瞧了一番,赞叹道:“这身毒国的糖霜,价值不菲。价值还罢了,可我听说此物十分珍贵难得,你小心被人骗了。”

    梁武摇摇头道:“骗不了,我一见就是上佳糖霜。月前天子赏赐来的也不过如此。”

    郭霁听了一愣,这才想起在悖逆庶人谋逆后,梁家因平乱立下大功,又兼梁美人保护太后、勇退悖逆庶人之功,天子信任无双。赏赐这些珍惜之物,可见荣宠之盛。

    一时之间,雍都往日种种与郭氏未来之忧涌上心头,又想梁氏一族荣光无限,梁武正该大有作为,却为了她自毁前程。

    “我来北地前……听闻令姊梁美人升为贵人了。”郭霁迟疑道。

    梁武自然知道适才“天子赏赐糖霜”之言引发了她的顾虑,便有意轻描淡写。

    “那有什么分别?”他笑得讥刺:“荣宠之事,如塞翁之马。只要还是人臣人妾,不过是棋子。”

    郭霁见他言语无忌,忙欲伸手握住他的嘴,却又在离他口鼻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祸从口出,你我既然要逃离中原,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梁武不愿与她争竞这些,便敷衍着答应下来。见她手上糖霜饴糕尚未动,便拿过来送到她口边。

    郭霁见他举止亲密,婉转低头,又伸手拿了回来,自己送入口中,轻轻一嚼,果然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郭霁食毕饴糕,又瞧着那桑叶,奇道:“哪里弄来这桑叶,经冬犹绿,毫不枯萎。”

    “这是去岁的桑叶,晾晒后用特殊的蜜汁浸泡了的,保存一二年也不变样。”

    郭霁不禁啧啧称叹,她从前只知品味各种佳肴美食,不知其中竟有这些工序。

    梁武见她欢愉,心中也自敞亮,便又拉着她去了旁边成衣肆中。

    郭霁只道不过看看而已,谁知他又为她选了一件大红色锦缎狐裘,在她身上比量评点。

    “这红色更衬得你花容月貌了。”他笑吟吟道。

    “这如何使得?”郭霁忙向外推那狐裘,又见成衣肆主人在旁,便道:“等我们过了黄河,将生意做成,什么衣裳没有?偏偏此时要这些做什么?”

    成衣肆主人见了生意哪肯不做成,忙陪笑道:“娘子好福气,世上竟有这等体贴人的郎君。我做这营生二十余年了,只见过娘子们闹着要买,夫婿百般阻挠的。如郎君这般大方又疼惜娘子的,还是头一份。”

    郭霁知道成衣肆主人已将他二人认作了夫妇,心中虽说甘之如饴,却也难免羞怯。见这主人说得动人,若是从前她自然就接受了,可如今梁武的境况她已猜知,便不能由着他任性。

    她只好学着那些讨价还价的妇人般,百般挑剔指责这狐裘的面料粗糙、颜色陈旧,又说狐毛不够细密,一面说一面便要离去。

    既被人误作夫妇,那梁武便厚着脸皮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娘子自离了富平便穿这一件氅衣,别人见了,还只道你夫婿无能,没得衣裳给你换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郭霁见梁武虽嬉笑无忌的样子,话里却别有深意。

    她从富平被“劫持”时,便穿着这件氅衣,如若郭家的人寻了来。帷帽还可遮面,可这氅衣如何隐瞒?

    不得已,她只得令他问了价值,付了数百上币买了来。他到底还是梁家公子的做派,也不会还价。

    待郭霁入内室换了大红色狐裘,他又命成衣肆主人包了她之前穿的那件。

    主人见一单生意做成,自然欢欢喜喜从命。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声来,街市上一阵喧嚷。

    不过片时,便有人高声道:“奉朝廷钦命逐捕反贼,众人原地待命,不可擅动。若有违命,视如反贼!”

    外面众声喧哗,更有人叫喊起来。

    忽闻“嗖”的一声异响腾空而来,连成衣肆中的郭霁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几乎与之同时,一声惨叫传来。郭霁与梁武在肆中,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闻喧哗顿消,一片死寂。

    然后,只剩下整齐的橐橐脚步声和杂然的马蹄声。

    梁武反映倒快,迅速放下了郭霁的帷帽,又抢过成衣肆主人手中包着郭霁旧衣的包裹,向那主人道:“主人家,借你家内室一用。外面不知何人,内人一介妇人,岂能轻易见这些场面。”

    也不等主人应允,他一面说着,一面推着郭霁便要入内室去。

    然而哪里来得及?那些人行动如风、迅如疾雷,早有一将领着一队士卒冲了进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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