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月宫的第四千年，她站在玉桂树下，又看过了一年人间的中秋。
怀中玉兔口吐人言，问，“主人日日看下界，有那么好看吗？”
嫦娥轻轻一笑，“世事变迁无常，每一眼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色，自然是好看的。”
只有这广寒宫，年年如此。
玉兔，“主人可还记得前几日来砍伐玉树的那个小仙？”
“那个叫吴刚的仙人？”嫦娥垂首看着它。
玉兔点点头，道，“他可真是胆大包天，我听说他被黄金力士压到灵霄宝殿时还在辱骂玉帝，气的玉帝打了他三百廷杖，贬下天去了。”
嫦娥没有回应，只轻轻蹙着眉头。
玉兔，“主人在想什么？”
嫦娥轻叹一声，“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过不近人情了？”
那吴刚砍伐玉树时已经和她说明，只是取一些树干，也是为了救他的妻子，可是他的妻子……
玉兔不解：“可玉树是广寒宫的灵根啊，若谁都能随随便便砍走，哪儿还有月宫啊。”
嫦娥缓缓踱步到玉树前，看着被砍伐过的缺口，道，“玉树立于此已有千万年，当初被……被杨戬毁去一半时我便该知道，这是天意。”
玉树是广寒宫的灵根，若无玉树，广寒宫也将不复存在。
当初她已尽力保住玉树，仍然只能存留一半。
如今玉树再添新痕，摇摇欲坠之势，也不知道还能保多久。
嫦娥长叹一口气。
玉兔愤愤道：“玉树乃盘古所化，坚硬无比！刀劈斧砍亦不能伤它分毫，若不是当年那二郎神一拳伤了玉树的根，又怎么会叫一个区区小仙就砍伐至此！都怪他！”
“好了，玉兔，此事莫要再提！”
三圣母当初未动凡心之前曾为杨戬来当说客，可嫦娥无心情爱，毅然拒绝了。
只是那话被躲在月桂树后的杨戬听到，他愤而一拳打碎了月桂树。
当初嫦娥替杨戬瞒下了这事，往上禀告时也只说是天雷所致，自己看管不力，为此，她被罚了禁足，整整一百年不得出广寒宫。
为此所累，连着玉兔也被一同禁足，也不怪兔子怨恨杨戬了。
百年来，三圣母常来月宫看望嫦娥，嫦娥倒是很高兴她来了，她在天宫没什么朋友，只有三圣母和东海公主与她交好。
见嫦娥又是斟茶又是拿点心的，三圣母打趣着笑道：“我属实不该一个人前来的，这一桌子点心，我要吃到明年了。”
嫦娥笑道：“那下次便带着沉香他们一同前来吧，为好为我这月宫添些热闹。”
“好啊，那下次我和我二哥带着沉香他们一同来。”三圣母状似无意的提起。
嫦娥微微一愣，却没说话，只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三圣母转而问道：“姐姐的禁足之期快到了吧？”
嫦娥放下茶杯，眼望着虚处，微微一笑：“禁不禁足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她飞入月宫已经四千年了，月宫孤寂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广寒宫冷透了，除了偶尔想起故人时的那一丝丝温暖，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三圣母哪里不懂寂寞的滋味，当初若不是华山千年来的孤独，她又怎么会动凡心。
长叹一口气，三圣母问：“后羿是个怎样的人？姐姐和我说说吧。”
听到“后羿”，嫦娥的眼睛似乎都亮了一下，嘴角噙着一丝三圣母从未见过的笑。
“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武夫，鲁莽又无趣。”
三圣母笑然道：“一个武夫，却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心，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呀。”
可有时候缘分往往就是这么简单：一个鲁莽的武夫救了遇难的美人，美人爱上了英雄。
其实说他是个凡人也不全然对，他曾去昆仑拜师学艺，可修仙就意味着要断情弃爱，彼时，他已与嫦娥相识，因为舍不下尚是凡人的嫦娥，后羿放弃了修仙学道。
“后来，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烈日暴晒之下，苍生苦不堪言，到处都是尸横遍野。他又去了昆仑，用自己日后必然能飞升的仙骨，换来了十支神箭。”
嫦娥渐渐红了眼眶，语气也有些不稳。
后来的故事就如凡间流传的那样：大英雄用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拯救了苍生。
三圣母心中钦佩不已，可仍有疑问，“那姐姐后来为什么会飞升月宫，与他分离呢？”
嫦娥起身走到流水边，“你可曾听过人间的一首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三圣母正色道：“姐姐不是这种人。”
嫦娥轻轻笑了一声，诗里说的对。
英雄拯救苍生的行为得到了天界嘉奖，王母赐下长生不老药，而她，吃了灵丹，独自飞升成仙了。
此后数千年都在孤独中后悔。
三圣母仍旧坚持嫦娥一定有苦衷，嫦娥道：“那灵丹对于我和后羿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我们并不贪图长生不老，可灵丹对凡人而言诱惑太大了，甚至为了药，可以杀人夺宝。”
没了仙骨，后羿就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哪里抵挡的住人心险恶。
嫦娥被后羿推出门时，他已身中数刀，嫦娥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下灵丹的了，只记得后羿对她说的那句话。
“嫦娥，活下去！”
嫦娥说完，转身刹那拂去了眼角的泪水。
三圣母一箩筐的话，也被这个故事堵的说不出口了。
她甚至有些同情自己二哥了，该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代替后羿在嫦娥心里的地位呢？
恐怕怎样也不能吧。
从月宫出来后，三圣母去了真君神殿，刚进门，一卷竹简就砸在了门框上，三圣母捡起来打开一看。
“嫦娥姐姐要下凡历劫？”
真君殿内只有哮天犬陪伴左右，杨戬见妹妹来了，也只能隐下怒火，沉默不语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三圣母又道：“我刚从广寒宫过来，嫦娥没有和我说这件事啊。”
杨戬淡漠道：“她自然不会和你说的，你知道了难道不会劝她吗。”
三圣母了然。
是啊，自从沉香劈山救母之后，玉帝和王母便在反思：天条禁情绝爱是否真的违背人性？
经众仙相劝，玉帝最终也妥协了，废除了这一天条。
这也导致了许多仙人都下凡体会七情六欲了，就连王母娘娘都下凡了，说好听了是历劫，其实不过就是人世间游玩一番罢了。
只是若非必要，其实大可不必历这一番劫，仙人历劫，劫数都是天定的，无人能知这劫是福还是祸。
这些年来，因下凡历劫而毁了修行的仙人也不在少数。
“二哥何必如此生气，近些年来许多神仙都下凡历劫了，月宫的日子孤寂，嫦娥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
三圣母将竹简放在了他面前，“难道别人能下凡体会一番，嫦娥姐姐便不可以了？”
杨戬面色不改，声音平静，“我又有什么资格不许呢。”
他只是心有不甘。
她宁可下凡体会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也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那二哥，嫦娥的这份竹简，你打算怎么办？”
杨戬睨了她一眼，漠然道：“她想下凡就去好了，左右这天条现在也不管这些了。”
三圣母：“二哥没想过争取一下吗？”
“什么？”杨戬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圣母叹道：“咱们与嫦娥相识也有千年了，不说是知己，也应该是好友吧，从前为了救母亲，我们兄妹二人历经千难万险，几次都险些丢掉性命，是嫦娥出手相救，我们才能活下来，要不是她，我们早就死了。”
当年母亲云华思凡下界，触犯了天条，被自己的亲哥哥玉帝压在了桃山之下，杨戬兄妹二人为了救母，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
多少次绝望之际，是嫦娥从天而降为他们带来光。
他们问嫦娥，不怕被自己连累吗？
嫦娥说：“云华公主与我有恩，你们既然是她的孩子，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于嫦娥而言，她只是在报云华的恩情，于杨戬兄妹而言，嫦娥却是他们的恩人。
随着几次并肩患难下来，杨戬对嫦娥动心了，但天条不允许，他只能藏在心里，一直到如今天条不再断绝情爱。
他仍旧不敢明说。
杨戬不言，只沉默着看着那份竹简。
三圣母又说：“二哥难道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等着？等嫦娥心里那个人消失，等你走进她心里？那要等多久呢。”
杨戬起身踱步到月亮下，抬头凝望着那一轮明月，语气淡然平静，“这已是如今最好的结果了，若再强求，岂不是贪心不足。”
能与嫦娥解开误会，再度披上这抹月光，他怎么还敢奢求其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