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渐亮，下了一场小雨，学宫空旷寂静，只余下沙沙雨声。
苏筱筱背靠交椅看着窗外，她起身，把窗户缝又推大了一些，视野落在不远处的学宫正门。
终于有人穿着蓑衣出现，苏筱筱挑起眼角，看对方放下帽子，她又垂下眼眸。
一宿过去了，林如星还未归。
冷风带着细密的雨水刮进来，一连串凝结成珠挂在她胸前长发，苏筱筱未察觉，单手拖腮一动不动坐着，长发单衣，黛眉水目，与环境融为一体。
“唉呀苏姐姐，这样不行，会着凉的！”
李清急急忙忙过来关紧窗户，弯起小小的身体往火盆里添了炭，火种将她小脸映照得通红，她又起身小跑，拿过披风要给苏筱筱披上。
“我没那么娇弱。”苏筱筱看着李清忙前忙后，像个小陀螺，噗哧一声笑出来，“你歇歇，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李清局促地看着她，她很喜欢苏筱筱，可她怎样也是个没落的贵族小姐，李清自己呢，无权无势没有父亲的乡野小孩，怎能和她平起平坐？
她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静，苏筱筱回眸，问：“怎么了？”
李清摇摇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道：“哦我想起来了，您的药快煎好了，我去拿过来。”
不等苏筱筱回应，她一溜烟又跑出去了。
房间再度安静，苏筱筱轻声叹了口气。
她背对着正门坐在书案旁，看案几上叠放的书卷，翻了翻，拿出了一本《诗经》。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进来，苏筱筱没有回头，视线落在书上，道：“等下喝完药，你陪我读读书怎样？”
“我记得你曾说过想读书。”
身后的人走近了两步，没有回答。
苏筱筱以为李清还在不好意思，继续道：“等案子结束了，我想让你入学读书。如何？”
房间里寂然无声。
“李清？”苏筱筱笑着，单手撑住椅子转身，看向身后人。
扶着椅背的手指微微发颤，她的笑停止了，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发散落，还未装扮，又坐回了椅子上，将身上的披风拢了拢。
是林如星。
身穿尊贵的白色绸府外袍，玉带缠腰，身姿如鹤站在房内，身上还带着潮气，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双眸乌黑，嘴角还带着微笑。
他走到书案对面，将一个布袋放在书案上，正对着苏筱筱坐下，平淡开口：”荣闫翻供了，愿意指认当年故意栽赃苏浮生之事。”
苏筱筱略有意外，道：“可有证据？”
林如星点头，“昨晚荣闫带着我们回府，将当年和辛乙密谋分赃的文契找了出来。”
“荣府虽没落，但至少荣金棠和蓝玉应该都在，如此大张旗鼓，不怕打草惊蛇？”苏筱筱手心掐着汗，问。
林如星顿了顿，“巧就巧在这里，昨日上午刚放出你已死的消息，给你送酒的荣府内人竟都深夜离开，他们会去做什么呢？”
冬雨渐密，雨水打在窗栏刷拉作响。
“领赏。”苏筱筱抬眸，眼睛清亮，“然后呢，他们去了哪？”
林如星动了动嘴，还是没告诉她，只说：“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无辜的。”
话音一落，他又自顾自笑起来，“说你无辜，但你有时，真是叫人出乎意料。”
苏筱筱心中疑虑更甚，注意力都在案子上，问：“什么出乎意料？”
林如星手垂下，按着包裹，抬着黑漆漆的眼睛，似有情绪脉脉流淌。
“莫非是荣闫说了赌坊的事情？我为了赌赢耍诈不假，那也是为了让辛乙他们上套。”
林如星手指紧了紧，微张的血管浮出手背，他笑笑摇头。
他当初同意开赌坊，也是看在荣闫这个嗜赌的纨绔上，结果坑蒙拐骗的主角竟是她！
“庄家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如星盯着苏筱筱清澈如湖水的双眼，终是按耐不住开口。
苏筱筱怔了怔，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嗯，庄家也是我假扮的，为了套取辛乙的信任。”
见她坦坦荡荡，林如星一时无话可说，两人四目相对，房间再度陷入死寂。
“林大人，若您是为了查案，个中细节我可以再详尽道来。”
苏筱筱见林如星抬手扶额，以为他因为案件不好开口，索性更进一步主动坦白。
“不...”林如星刚开口，便改了托辞，眸光深沉看着苏筱筱，将手中包裹推上前，语气平和道：“我想看看，你是如何装扮庄家引人注目。”
苏筱筱默契拿过包裹，打开，内里果真是她当初作为庄家的贴身衣物，心道林如星果然细致，拿起衣服便走进卧室换装起来。
林如星单手搭在书案上，目光垂露在红色胭脂水粉，摸索着指腹。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林如星抬眼，心窒了一瞬。
不同城中女子常见襦裙，不知她从哪定做的一片式淡紫色丝绸长裙，看似略松，实际身体曲线一览无余，光着手臂，胸口略敞，露出优雅的天鹅颈和细腻白皙的肩背，外面套着一层薄纱，如一层雾照在玲珑有致的身体，倒有一层欲说还休的意味。
她深谙自身优势，又知道如何引人注目。林如星喉咙滚了滚。
他将铜镜摆在书案上，拿起桌上胭脂水粉，向她抬手。
苏筱筱会意，接过，微凉的手指碰触倒林如星，他缩了回去，感觉指尖发颤。
林如星垂眸，看着苏筱筱对镜描摹勾勒，原本清丽的面容，在一笔一画中，逐渐染上生动的颜色，艳丽、火热、充满生机。
再抬眼，哪还有半分苏筱筱的影子？
琥珀色的眸子如一汪湖水，压在桃粉色眼影下顾盼生辉，乌缎似的头发挽到一侧，更衬得她下颌小巧精致，朱唇轻启，如一颗熟透的樱桃。
浓艳的要烧起来一样，可一笑，盈盈眼神如碧波流淌，像是西湖，淡妆浓抹总相宜。
属实像辛乙所言，美艳绝伦。
林如星走到她面前，将一支步摇插在发髻，声音淡淡的，听不清情绪，“你同辛乙说了什么？”
苏筱筱抬头，神色自若道：“小女仰慕辛大人才华，略施小计才得以与您见面，还期望您莫怪罪。”
他乌黑的眼底是冷的，半晌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笑自己，明明知道是逢场作戏，他在一旁却当了真。
苏筱筱又闻到淡淡的松木香，带着男性独有的荷尔蒙气息，他弯腰靠近，头发滑下，垂落在苏筱筱肩上，她感觉皮肤一阵酥麻，瞳孔微睁，看着林如星的面孔倾覆而下。
他的唇并没有落下来。
林如星眸光落在她身后，侧过脸，头发擦过苏筱筱的耳廓，痒痒的。
他的肩头极浅地蹭过苏筱筱的下巴，柔和温暖，随后两人距离再次拉开，恢复到克制的距离。
林如星拿过她刚才看的《诗经》，眸光忽然深了，弯起嘴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撩袍苏筱筱身旁交椅坐下，室内一盏黄纱灯，映亮他高挺的鼻梁，长睫在鼻侧留下长长的倒影，他面色淡淡道：“你喜欢这首诗？”
苏筱筱纤长的手臂动了动，面色平静陷入沉思，双眸正对着林如星，林如星卷起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期待她平静如湖的眼底，涌起波澜。
灯火盈盈，房内气氛浓稠了起来。
“嗯，很喜欢。”苏筱筱声音轻柔，微微笑了笑。
如雨滴垂落湖水，波澜顿起。
林如星握着书的手指紧了紧，再开口，清润的嗓音不似察觉地低了半分，“喜欢哪些内容？”
苏筱筱垂头，手指搭在双唇上，沉思片刻，抬眸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高雅的君子，对待事物，应不断切磋，精细琢磨，穷奇究竟。我认为断案亦是如此，当年的伪造文契案，还有很多疑点值得推敲，若要牟利，萧霜大可趁着水灾直接收购商铺便是，为何要费尽心机置我父亲于不义？”
“还有...”苏筱筱越说越兴奋，双眼都放出光，“陈风刚被抓，北济王就出面，怕不是...”
啪，林如星将书卷放回桌上，抬手抵额，像是极为无奈的样子。
“案子的事情，勿急。稍晚再议。”他提袍站起，转身，往门口走去。
刚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走到苏筱筱面前，道：“把妆卸了，我不希望，有第二人看到你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