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乖，你真乖，胡子一大把样子像小孩。说你乖，你不乖，推你倒下，你又站起来。

    ——不倒翁

    1.

    在玩具库存总量最为丰富，但生日蜡烛却怎样也突破不了两位数时，有个家伙，小孩子们肯定不会陌生。

    那是一个拥有梨形身材，腿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没有脖子，没有下巴，没有法令纹的趴趴鼻老翁。长相不好看也就算了，作为玩具却不能自动自主自觉地去哄小主人开心。要是没人搭理它，它就可以不吃不喝不哭不闹不打把势，如此沉默到天荒地老。

    我在此，并不是想声讨一个玩具的虚晃度日，只是想介绍一下我自己——程双双，一个25岁过了快一年，眼瞅着就要奔30的新新剩女，就是这样一个拥有着不倒翁特性的——悲惨剩女。

    我长相普通，圆脸，脸上有点儿不知道算是婴儿肥还是算单纯肥的肉肉。鼻子不大，嘴也不大，唯一大的是眼睛。所以我照镜子时，只会框住自己的眼睛，从这个视角出发，去幻想着镜子里的女人有多么漂亮、美丽、纯粹！毕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既然我的窗户是落地玻璃，可想而知，我的心灵怎么着也得是个五十多平的大偏单！

    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流传一句“爱笑的女孩儿运气不会太差”。我想这句话，大概不全。因为我也爱笑，特爱傻笑。

    我嘲笑过自己的青春，傻笑着过完了我最好的时光，留下的，却是一句——“你居然也是我们班的？”

    2.

    翻开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的毕业合照，我似乎成功拍摄出了一部长残纪录片。我的艺术照也截止到了小学二三年级的那版，之后，我再没踏进过照相馆半步，除了拍一寸证件照。

    我不爱照相。

    不对，我爱照相，可我不喜欢照得不好看的我。

    因为我脸大，很容易就被照得不好看。

    所以，我就不爱照相了。

    我也不爱与陌生人接触，因为我怕被拒绝。

    但我很羡慕朋友多的人。

    我越怕，圈子就越小，环境就越闭塞，我就越内敛。于是，我把自己要长成美女的梦想，变更成为，要长成有涵养的气质女性。

    3.

    我就是一个不倒翁。我不敢主动伸手，去拥抱一个陌生人。因为我怕被推开，我会在内心假设对方的各种想法，想得太多了，对方也早就走远了。

    我心防重，门槛高，剪头发只认一家店面，剪了七八年，才刚刚可以和理发师勉强开一两个小玩笑。

    我给自己的这个毛病，起了个很社会的名字，叫——陌生人交流障碍症。我没有百度查过，不知道有没有这种说法。

    但我很害怕周转环境，害怕要重新适应，所以哪怕这家理发店搬家了，每次去剪头发要坐地铁一个小时，我都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就像我和他，虽然只在一起短短的一学年。但我却单身至今，不嫁他人。

    主要是，我现在也找不到他人可嫁……

    手指划过高一军训大合照，眼睛却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人群中最亮的一颗星。

    他好看，哪怕在这种最容易照残的合照里，都这么好看。他笑起来好看，不笑也好看，站姿好看，坐姿也好看，身材好看，学习也好看，他就是这么一个怎么看都好看的人。

    我和他，初中同班，高中也同班，但他高一结束就走了。远飞他乡，飞往大洋彼岸，神秘的澳大利亚去了。

    说起来，我和他真正接触，也只有高一这短短的一个学年。

    记得高中开学的自我介绍，只有我和他是同一所初中考来的，所以一下课，他就热情满满地跑过来问我初中几班。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搭讪，梦里的阳光男神顷刻间披云而下，就这么近距离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说，我是初中一班的，咱俩同班。

    他诧异，嘴巴张得特别大，夸张地说，你居然也是我们班的？我怎么都没印象呢？

    我笑笑，大概也只能笑笑了，说可能我没什么存在感吧。而且我一直坐第一排，平时也接触不太到后几排的同学。

    而且我成绩中游，不好不坏，要不是中考当天踩了狗屎运——前一天背的作文居然中奖了，我大概也没可能跟你考到同一所学校。当然后面这些话，都是我脑补的，是无声的。

    他听完，也跟着我傻笑起来。虽然同样是傻笑，但他却那么好看。

    他站我面前，个子很高，像棵树一样，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几乎都被他给遮挡了，光影只能从他身侧倾泻，像是天然滤镜，给他镀了一层耀眼的光边。

    “真好看。”我居然不自觉就说了出来。

    “什么真好看？”

    我突然静音了，意识突然回归了，我居然傻缺到把脑补的话给说出来了。

    “我，是说，咱们新校服真好看。”我翻了翻校服领口，有点尴尬慌神。

    “还可以吧。高中变成黑白色了，总比初中那个紫不拉几的强多了。”

    “是啊。是啊。”我抬眼看他，正巧他也低头看我。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我笑着让眼球绕着空气转了一周又一周，无处落脚。

    “老同学，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毕竟咱俩同过班，交情肯定比别人要铁得多！以后互相帮助。哦对了，我留个电话，方便吗？”

    这就是我唯一一次被异性搭讪并成功被要到电话的经历了，至今历历在目。

    4.

    手机嗡嗡的在地板上震动着，我从初中照片里抬起了头。

    “喂，叔？”我看见屏幕上闪烁着大叔两个字，她并不是我叔，而是我高中同学，就坐我正后面第二排。

    “亲，你手机又静音了是不是？都给你打仨电话了！”

    “你也知道我就这个臭毛病。怎么叔？什么事儿？”我确实有手机静音这个毛病，手机常年不开铃声，玩游戏也常年静音，当然音乐类游戏还是会开声音的。

    “出来，大悦城。高中同学聚会。不许不行。”大叔略带威胁的语气，后面没说的半句，大概可以意会为——不行就绝交。

    我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问：“现在？”现在已经傍晚了，我缅怀青春居然缅怀到太阳落山，真是岁月匆匆啊。

    “你群消息也都静音了是吧？？快点吧，现在，Bali，出门打车，我现在在排队呢，大桌还得等23桌。这家馆子也忒火了。”

    “什么馆子啊？”我问。

    “成双成对。”大叔回。

    5.

    高一时，他对我说，你名字可真好听。

    “为什么？”我问。

    “你看啊，你姓程，叫双双。乘就已经是倍数了，双双又是double。看来你是生活在了一个指数的空间里。程双双，那就是六次方啊，sixth power。”

    “我爸妈数学一般，估计没想这么远。”我摆摆手，解释说，“我爸姓程，我妈名字里带了一个程字，所以结合在一起，就起了这个名字。”

    “啊——寓意着，成双成对啊！结二人之长，孕育出一个带着祝福而来的下一代。”他大概解释上瘾了，给我带了很多高帽子。

    “那样的话，他俩可能功力不到家，我没能达成所愿。”我是开着玩笑，但折射进他满是认真的眼睛里就略显滑稽。

    “你很好啊，从你的名字里就能感受出，你的父母嫁给了爱情。你的家庭这么幸福，干嘛还要在我面前自嘲。炫耀吗？”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说话里夹杂一些反讽的尖锐。也不能算尖锐吧。大概就是平时太阳光的他，偶尔站在阴影里，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其实这都是视觉盲点造成的。站在灯下，就以为这个世界是明亮的。站在树下，就以为此时此刻是不晒的。站在他面前，就以为他的天地，都是完美无缺的。

    6.

    等我收拾利索，打车到了大悦城，大叔发微信告我，让我在外面水铺买几杯奶茶，说这家馆子除了酒水就只有酸梅汤和冰镇可乐了。她最爱的蜜桃奶绿，让我务必带给她。

    成双成对在大悦城五楼，我索性坐了直梯，打算去五楼买喝的。

    就在电梯快关上那一刻，我隐约看到电梯外面走来一人，头顶带光。但架不住电梯门合上太早，他搭不上来。

    电梯上来很慢，周末晚上的商场，人来人往，直梯几乎每层都停。

    我随意找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水铺，买了几杯奶茶，买了几杯鲜果饮，拎满袋子去找大叔汇合。

    成双成对这家馆子，我在路上搜了一下，时下排名第一的融合菜馆，是从北京开过来的分店，果然是从首都来的，拥挤程度都如出一辙，让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无比恐慌。

    刚过了拐弯路口，我就看到了前面黑压压排队的人群。大屏幕滚动着餐馆的宣传菜单，一幅幅令人食指大动的菜品介绍，摆明了就是要圈住那些恐惧排队但更恐惧吃不到美食的馋虫。

    “大叔！”我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粉粉嫩嫩，站在排号机前的大叔。

    “啊——”就在大叔要回头时，餐馆大屏幕出现了C129号桌请您就餐的字样。

    “啊，到号了，终于到号了。”大叔喜悦至极，回头望我时，大叫出声，“啊——”

    “寻常！”大叔一伸手，朝我身后喊去。

    7.

    他叫寻常。初中时，我还很是好奇这个名字，难不成他家父母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是个寻常百姓？但偏偏这个寻常百姓却拥有龙凤之姿。

    后来通过乡下的表姑，我学到了一个新知识，叫“贱名好养活”。表姑告我，你看乡下的孩子，都叫什么狗蛋，二虎的，名字普通一点，鬼神就少降些灾难给你。只要孩子顺顺利利健健康康的长大，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了。起名字千万别起太大，太大的名字压在身上，会吸取孩子的精力，有些人瘦弱降不住名字，反倒会引来灾祸。

    我总结下来，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名字起太大，老天就觉得你是未来要成大事的，所以提前会派出很多关卡来考验你，九九八十一难嘛，总能磨练出新一代铁人！相反来说，名字简单的人，太没存在感，老天就没空管你，放任自由了。

    我猜想，他父母在名字上让他一帆风顺了。但我名字也挺简单的，怎么没见我乘风破浪呢？

    等后来上了高中，关系熟络一些，有一天我就问他，你的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难道你没有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

    我疑惑，“看过啊，那个不是初中必读的课外读物吗？但就你这名字长度，不太像从这本书里出来的。”

    “里面最有名的话，怎么说来着？”他闭了几秒钟的眼睛，沉思回答，“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继续解答。

    “我爸妈是想让我记住当下，哪怕是件寻常小事。不要等错过了，才开始后悔当初的任意而为。就，咱们这学期发的语文选修古诗词里，纳兰容若不是有首词，最后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为了他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从今往后疯狂迷恋上了纳兰容若这个词人，这都是后话。

    可当他说哪怕是件寻常小事也要记下时，我特想问一声，为什么初中三年，你没能记住我这个人呢？

    8·

    我曾幻想过无数个和他重逢的场面，却没有一个是现在这样的。

    我左右手拎满了装水的兜子，撑开两个小臂，像把打开的雨伞，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间，遗世独立。

    寻常站在人群外围，身上穿着宽松帅气的白T，还有一条浅色直筒的牛仔裤。不要问我白T有什么帅气不帅气的区别。

    区别很大！主要看穿着的对象是不是帅气。

    岁月到底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让他变得更成熟，更稳重，更迷人了。

    曾经的寻常是个好看的小男生，现在的寻常就变成了一个帅气的大男人！

    “嗨！小双！”寻常一手插兜，一手朝我打招呼，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没有阳光照射，我也能自动的在他身后滤化出光影效果。

    “嗨！寻常。”我也想抬起手，但水杯的重量提醒了我这个动作的不可完成性，我转而微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一直就在中国，大学以侨胞的身份考去了首都。上个月刚研究生毕业。”

    我看着他的笑容，此刻觉得异常耀眼，就像白炽灯光晃了我的视网膜，我只觉得眼睛酸酸胀胀的，不太舒服。但我又不能闭眼，因为寻常站在对面冲我微笑，我找不到闭眼的理由。

    我一直就在中国。

    耳朵里“嗡”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想我犯耳鸣了。这样真不好。我会听不见别人跟我说的话了，这样，会显得我很没有礼貌。

    我一直就在中国。

    我可以忍住眼睛的不舒服，耳朵的不适应，但我怎么也忍不住心里的苦闷，就是氧气不再供应的憋屈，我加速了喘息的频率也得不到任何缓解。

    心，真的痛了。

    我一直以为是大洋的距离，隔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距离，有的仅仅是那一学年的寻常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