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靖瑶去赶她的作业了。

    那本《中国近现代史纲要》,福康安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有心想问靖瑶有没有别的书,但看她一天天一副网瘾少女的模样,福康安真觉得她做得出把教育原理递给自己,让自己去考个教资的事。

    那再把靖瑶的历史笔记拿出来看看吧。

    福康安打开笔记,在君主□□的巅峰那里停留了许久,而后,失去了意识。

    正是阳春三月,雁栖湖畔人来人往,众多青年男女在此约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自燕山山麓一路看过来,以前他或许还能融入其中,打打闹闹,可如今,福康安只有恍如隔世之感。

    犹记得两个月前他还在金川出生入死,没想到现在就已经回到了京城这个销金窟、温柔乡。

    快得仿佛在梦里。

    福康安当然谈不上对京城的舒服日子的厌恶——他是个重视生活品质的人,过日子,没有比京城还好的地方了。但福康安觉得,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少年人应有的知慕少艾的感情了。

    一旁的小厮小声提醒道:“四爷,您都二十三了。”

    都快成奔三十的老头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少年纯情呢?

    福康安:“……”

    “滚,要你多嘴。”福康安笑骂一声,倒是没了之前的淡淡愁绪,带着几个小厮悠悠地逛起了雁栖湖。

    “……四弟,你到底行不行啊?之前说要给我画,你借故拖延。今日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雁栖湖也有难得没人的地方,但目前看来,这里已经被一对吵吵闹闹的姐弟占领了。

    那女子身量窈窕,看样子也是正当妙龄,现在叉着个腰,气势汹汹。被训的少年一脸委屈,不敢吱声。

    福康安一下子就回忆起从前自己被家中姐妹们支配的恐惧。

    福康安:“……”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一下子就对那个少年产生了同情之心。

    “姐……我真不是有意的,可是乌云珠今天也来雁栖湖了,上回那彦对她献殷勤,看样子是对她大有意思。我要是再放过今天这个机会,她落选后,定了那彦家怎么办?”

    当姐姐的听了这番话,非但没高兴于自家猪有主动拱白菜的意识,看样子反而更生气了。她走到湖边护栏处,望着湖面不说话。

    少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提——”

    “好了。”少女截住话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要去寻乌云珠便去吧,也省得那彦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见了没得心烦。”

    明明是明事理的话,少年听了却越发不肯走了:“姐……”

    “怎么还不走?”少女没好气道。

    “其实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一幅画?”少年嗫喏半天,才问道,“从去年到今年,从都外放为官的大哥到闲居在家的我,你几乎是费尽心思要得到这一幅画。”

    福康安听着不免好奇:什么样的画,能让一个闺阁少女不惜一切也要得到?

    一阵春风拂过,细长的柳枝垂在水中,引起湖面涟漪微微。

    就在福康安以为少女不会回答时,她却开口缓缓言道:“你以为我只是要得到一幅画吗?”

    少年一怔。

    “海庆,我且问你,人之一生,青春年少能有几年?”

    此话一出,福康安也不免思索起来。

    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少女又道:“……没有几年,对吧?女子的青春年华,更是少之又少。自豆蔻华年定亲,大多数女子便已打上了别人家的章。待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仿佛女子这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海庆不解:“可这又与你要画像有何关系?”

    “……哼,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既然从未为自己活过,别人都把她和父夫子挂了钩,那么这一副容貌生得如何,自然也无所无谓,反正从来不会有人因此欣赏。我生得虽不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至少也不算丑,可因为女子身份限制,无人真欣赏。我自觉读过一些书,有些许才情,却无人真关心。”那女子兀自说着,声音清泠泠的,内容却很是惊世骇俗。

    “无人关心,无人欣赏。既然如此,我何不效法前人,绘一幅自己的画像?别人不会记得一位女子曾经的美貌,我来记。别人不会欣赏到一位女子曾经有过的心志,我来欣赏。我总要留下点什么,作为我美好年华的回忆,就是孤芳自赏,我也不难过,至少我真切地拥有过。我这么做,不为谁,只为我自己。我不要等到临终时,想得到自己曾经是谁家女儿,谁家媳妇,谁的母亲,却想不到,自己究竟是谁。”

    海庆大惊失色:“阿姐,你这……”

    “怎么?慌张了,害怕了?早叫你走了,你偏不走,留着听我发疯。不过,你不把这话传出去,事后我自然也不会连累你娶妻。只有一点,把你自己的想法说给乌云珠听听,也好教她快点做出决断!我是断不愿意这么好的女子步我后尘的。”女子冷声道。

    海庆焦急道:“你这番话若真被那位爷听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听见如何,听不见又如何?我等了他这么多年,和守望门寡无异,整个四九城暗地里笑我的也有,讽刺我的也有。谁都可以笑我,独他绝没有这个道理。如今,就是万岁爷,也断没有再叫我再受他折辱的道理。哼……叫你们作个画,磨磨唧唧的,那个说要当值,这个要去约姑娘,出门玩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推脱不去?要不是我自己作画水平确实不高,没有天赋,学得也慢,又何至于指望你们兄弟几个,不堪为伍。”

    “既然你我话不投机,你还是赶紧去找乌云珠吧。”最后,女子又恢复了一派淡然,“不送了。”

    如坠梦中的现世福康安此时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明白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会是她吗?

    海庆无法,只好忧心忡忡地看了福康安这边一眼,又向女子胡乱揖了一揖,小声说了句什么,方匆匆离去了。

    福康安低声问了小厮一句什么,小厮只是摇头道是不知。

    福康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忍了半天才忍下踹他一脚的冲动。

    一问三不知,他怎么会挑了这么个蠢人当他的随从?

    待海庆离去,福康安这才上前,朗声对女子道:“我虽不才,却颇通书画一道,姑娘不弃,我愿为姑娘作画一幅。”

    “这位公子,言语间未免过于轻佻。”女子似乎被吓到了,迅速拿出了一把团扇掩面,“我是有婚约之人,当不得公子言语挑逗。”

    “可你刚才的话,我也听了个分明。”福康安并不气馁,诚挚道,“姑娘缺少一个欣赏你的才情容貌之人,我便愿意做这个欣赏之人。无关风月,只为真心。我既然知道了,断不能教姑娘这青春年华只得孤芳自赏,错付流年。”

    金川五年军旅生活,福康安早已改变了许多看法。

    早先他一直认为,自己所见到的后宫后宅里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女子才是正常的。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似乎总在争些什么:父亲的疼爱,夫君的宠爱,子嗣的多少……这么多年,福康安一直把这个当戏看。

    看她们争宠,看她们勾心斗角,他只觉得有趣。

    可是,当见过了眼前这个有着别人不敢有的思想的女子,他忽然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他想,不管是男是女,这位女子所说,用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合适。

    “公子可知,我的未婚夫家世显赫,非一般人能比?”

    福康安心中暗笑:比家世,这她可踢到铁板了。家世他从来没输过,就是那些宗室,也未必能有他的尊荣。

    他装作不解:“可是姑娘不是说,你不愿意只是做别人的妻子,想要有自己的身份吗?既然如此,你未婚夫的家世和你有何干碍,莫不是你也害怕了?”

    “我是不在意。”女子答道,“可保不齐他们会在意,会追查,到时候咱俩一块被抓,哼,还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

    “可你之前不是等了他许多年吗?他对你感激还来不及,还会在意这个?”

    “那谁知道呢,他们家世显赫,自然规矩大,道理讲不讲,感激是不感激,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身为女子,我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他们可以接受,我还要表示感激。”女子淡淡说来,语气中却有着浓浓的讽刺,“至于害怕,我自然是会害怕的,因而在过去几年,我一直谨言慎行,就是怕为家族肇祸。”

    “呵,这雁栖湖真是个好地方,最是叫人容易吐露真情。”

    福康安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那个自己动过抛弃心思的明家女——她,也会是被迫的吗?

    被迫同他订婚,被迫等他三年,再被迫等他五年……

    他在建功立业,走遍祖国大好河山时,明家女在深闺之中,若是和这女子一个想法,可会寂寞?

    他脑海中有两个声音。

    一个叫他不要再想了,因为这些是妻子应该做的。

    另一个叫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引以为傲的家世,给无辜的人带来的无妄之灾,硬生生磋磨掉她八年青春,变成了老姑娘。

    是谁逼她等了八年的?是他额娘,还是他的皇帝养父,还是把他养大的皇太后和舒妃娘娘——

    还是……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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