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汤母睁开了眼睛。

    伍妈妈一直守在床畔,见汤母醒来,伍妈妈惊喜,“夫人醒了!”

    昏倒前的记忆回笼,汤母揪紧被子,落下泪来,“宝蝉……”

    伍妈妈手足无措,她跪到汤母身前,“都是奴婢擅作主张……”

    “不……”汤母哪里不明白,伍妈妈求了慧觉大师,又刻意安排了普常寺一行,是为了逼她看清真相,“你做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宝蝉……”

    宝蝉本来性格内向,娇怯敏感,低声细语,行止最是循规蹈矩不过,而醒来之后,她变得举止随性,说话直接,看人的眼神从不闪躲,神态语气全都无比陌生,还说出了许多以往闻所未闻的东西。

    哪里有母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呢?

    只有愿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一切归咎于宝蝉生病,自欺欺人,把自己骗了过去。

    只要宝蝉好好的,她就不必面对丧夫又丧女钻心剜骨般的痛,更不用在夜深人静之时,自责痛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没有看好女儿。

    可她忘了,她若认了这个宝蝉,那她养育了十八年的宝蝉,又能被谁记着念着呢?

    是她这个母亲太过软弱啊!

    汤母泪如雨下,却又哭不出声,伍妈妈看得心痛不已,“这又怎么能怪夫人呢?只怪祝、周两家小人害了姑娘!”

    汤母眼中闪过恨意,随即心中涌起后悔与自责。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想起女儿的音容笑貌,心如刀绞,“我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若是我没有那么粗心大意,看出她的异常……”

    “夫人!”伍妈妈也跟着流泪,“夫人万不可如此自苦啊,若大姑娘还在,定然不忍看到您如今这副模样……”

    汤母摇头,她心中的愧疚又岂是三言两语劝解的了的?

    主仆二人对着痛哭许久,汤母才稍微平复了心情,哑着嗓子问道:“……她如何了?”

    虽未指名道姓,但伍妈妈知道汤母说得是谁,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她抿了抿唇答道:“……许是怕碍着您的眼,请来大夫确认您没大碍后便回了自己院中,除了在院中走圈,便一直没有出屋门,倒算安静。”

    汤母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嘶声问道:“你说,会不会是夺舍的孤魂野鬼,害了我的宝蝉?”

    “这……”伍妈妈心中一紧,纠结片刻,还是不甘不愿地实话实说道,“……普度寺是佛门圣地,慧觉大师修为高深,若大姑娘身体里的是什么妖孽,想来该无处遁形才是。”

    汤母沉默。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情绪都是复杂难辨。

    对方甫一醒来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也没有故意欺瞒的意思,汤母知道不能迁怒于人,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汤婵。

    “事情不要对外声张。”

    许久之后,汤母才伸出手让伍妈妈搀扶她起身下地,低声轻喃道:“先同我去念念经吧,宝蝉的长明灯也该点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娘亲……”

    *

    得知汤母醒来,汤婵很是松了口气。

    我不杀伯仁,可若是伯仁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造了孽了。

    怕对方再受刺激,汤婵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上前讨嫌,只等着对方缓过来要说法。

    只是汤婵还没等来汤母,汤府先来了不速之客。

    次日,天气晴好,汤婵正懒洋洋晒太阳,却听见隔壁汤母的正院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

    她皱起眉,起身叫来守门的小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

    正院。

    一行人不顾汤府下人的阻拦,浩浩荡荡地跨进屋门。

    为首之人是个眉目颇为秀丽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身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被一众人高马大的婆子簇拥在中间。

    汤母闻讯搀扶着伍妈妈的手匆匆赶来,一看到来人,汤母眼神不自觉露出痛恨。

    “不告而入,这便是周府的家教吗?”

    原来为首的年轻女子正是汤大小姐前未婚夫的妻子,因散播谣言而害得汤大小姐抑郁自尽的周氏。

    她仗着人多势众,不顾门房阻拦,未经主人许可便闯了进来。

    汤母挺直了脊背,对着周氏怒目而视,周氏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了,“这些日子,我给贵府下了好几张拜帖,却始终没有收到回信。贵府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我心里实在担忧,只好亲自来看看。”

    对方一番颠倒黑白,汤母气得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可怜的女儿,汤母真恨不得拉着对方偿命才好。

    周氏似是感觉不到汤母的仇视,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汤母,“夫人怎地这般憔悴?我之前听说,汤姐姐出了意外,生了重病,也不知道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汤母这时反应过来,原来周氏是上门打探女儿病情的!

    “汤家与祝家早已断绝关系,与周家更是素无往来,”汤母语气生硬,“家女如何,不必你来挂心。”

    “夫人这话就生分了,”周氏笑容不变,眼神却是一冷,“毕竟我家夫君,可是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汤姐姐呢。”

    说到后半句,周氏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初初听闻汤宝蝉落水,周氏只觉得老天有眼,好生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等夫君得知汤宝蝉因落水重病,竟是愁眉不展,一副郁郁寡欢之态。

    周氏心中恼恨不已,姓汤的贱人果真是个狐媚子!

    这样的祸害最好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才好!

    周氏只盼着汤府传出丧讯,可没想到昨日闺中密友给她送信,说在普常寺上香时,竟看到了汤府的马车,其中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似乎就是姓汤的贱人!

    收到消息,周氏哪里坐得住,转日便来了汤府,想要一探究竟。

    汤母被周氏话中影射气得脑袋一晕,“什么‘时时惦念’,我女儿的闺誉,岂容你随意开口玷污?”

    周氏冷笑一声,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说有人找我?”

    周氏神色一变,转头便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汤婵迈步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事出突然,这是汤府临时能召集到的所有健妇,虽然人数比不上周氏带来的人,但胜在有“武器”——扁担扫帚擀面杖,汤婵让众人好生武装了一番,不怕周氏使横。

    她先示意伍妈妈扶着汤母坐下,随后转过身眯眼打量着脸色大变的周氏,“周大奶奶。”

    周氏神情难看。

    对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点病人的模样?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周氏扯出一个笑,“看来汤姐姐果真是大好了。”

    汤婵也勾起假笑,上下瞧了瞧她,“原来周大奶奶来探病,都是空手上门的吗?”

    周氏笑意一顿,“……”

    居然还有脸主动伸手要礼?

    好啊,周氏想起自己的打算,心头冷笑,那她就送一份大礼。

    “怎么会呢。”周氏面上再度扬起亲热的笑意,转头对汤母道,“既然汤姐姐大好,我这里可有一桩好事同夫人商议。”

    之前她一听夫君的打算便勃然大怒,乱了阵脚,确实做得不妥,还与夫君离了心。

    其实顺着夫君的意思,让汤宝蝉进府又有什么不好?

    婆婆说的对,只要名分定下,一个妾室,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想到这里,周氏眼中闪过恶意,面上的笑容却是更亲切了。

    “汤姐姐对夫君用情至深,至死不渝,我深受感动,愿意成全姐姐一片痴心,让姐姐一同进府侍候夫君。”周氏笑道,“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呢!”

    她嘴皮子一张一合,竟把汤宝蝉落水说成了求爱不得自尽,还“大度”地让汤宝蝉做妾,洞悉周氏打算的汤母气得浑身发抖。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恶毒心肠的人!

    她刚要不顾后果地将人赶出去,却听到另一头刚找地方坐下的汤婵笑了一下。

    “倒是没想到,周大奶奶这么喜欢做媒啊。”

    汤婵笑眯眯地对周氏道:“我依稀记得,令堂去世之后,令尊还没续弦?周大奶奶不如给我和你爹做个媒吧!”

    “什,什么?”周氏的笑意僵住了。

    “没听清楚啊?”汤婵耐心道,“我是说,看你的样子像没娘养的,我勉为其难,给你当一回娘亲,教你好好做个人。”

    周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憋出一句,“贱人!你……岂有此理!不知廉耻!”

    “这不好吗?”汤婵疑惑,“我成了你娘,就是你夫君的岳母,任他有什么歪心思也不敢动,这不好吗?”

    周氏听得想要吐血,“你想得美!”

    “再美也没你想得美,”汤婵这才冷下脸色,对周氏冷笑道,“给祝文杰做妾,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她盯着周氏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周大奶奶,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世上男人多得很,没人惦记着你那河童老公。与其来找汤家麻烦,不如看好你丈夫,别让他总是莫名其妙发癫!”

    周氏不知道什么叫河童老公,但不难理解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词,可不知含义,她连驳斥都不知从何处驳斥起,不由气得胸膛起伏,“你……你……”

    一旁的汤母虽觉得汤婵说的话实在不像样,可看到周氏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也大有解气之感。

    “我们不日便要上京,拜访庆祥侯府的老夫人,汤家的家事,就不劳周大奶奶操心了。”汤母对周氏冷声道,“汤府不欢迎你,伍妈妈,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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