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如我

    “你可曾听说……”

    “神殿有一种术法,叫千里镜,以水为媒介,即便被困冷宫为质,也能看到塞外风光。”

    姬玉淡声道:“在冷宫初见之前,我的目光已看向她无数遍。”

    年少时的太子殿下没有玩伴,深居冷宫无人问津,他学会了“千里镜”的术法,原本是要看遍河山,但某一日,马背上明艳的少女闯入了他的视线。

    七八岁的燕絮已会拉弓搭箭,在狩猎比赛中,人人都想多射中几只,唯独她的箭次次挡在幼兽前。

    “欺负小的算什么本事?”少女微眯眼眸:“拿幼兽作饵,引其父母入陷阱,实在可耻。”

    一名微胖的男童道:“我说大小姐,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回去绣花啊。”

    在这多管什么闲事?

    燕絮道:“外祖父说了,手握力量之人,更不能恃强凌弱。”

    可以杀生,但不要虐生。

    “这样,”她弯了弯唇角:“你来和我比,只要能赢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男童笑道:“我想要你那匹小红马。”

    燕絮:“没问题。”

    她翻身下马,抱出陷阱里受了伤,被倒吊着脚的小狼崽:“你想和我比什么?”

    “摔跤。”男童仗着体型优势,得意洋洋道。

    燕絮用帕子包扎好幼兽的伤口,小狼似乎通人性,不再嗷嗷惨叫,一双水润的黑眼珠看着她。

    燕絮正要把它放在树下,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胖子,我替她比。”

    ——是慕容宁。

    男童明显有些怵他,灰溜溜就逃了,燕絮转了转手腕,叹息一声:“你得赔我,本来能打一架的。”

    慕容宁耸耸肩,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很高,面容秀丽:“阿絮,我也算英雄救美吧。”

    燕絮不吃这一套:“要你救了?”

    慕容宁:“……”

    “小祖宗,你能不能对我客气点?边关女子人人都喜欢我,给我送花,偏你对我不屑一顾。”

    燕絮笑道:“人人都喜欢,我就要喜欢吗?世人还说女子不能当将军呢,我偏要上战场。”

    慕容宁微愣:“可你终究是女儿身。”

    燕絮道:“那我问你,战场上分男女吗?不,那要人命的地方只有强弱之分,慕容宁,等我长大,我不会比你逊色。”

    “外祖父能守家国,我也能。”

    ……

    千里镜之后,姬玉心弦轻颤。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燕絮,往后数年,他看着她长大,既敬她不服输的勇气,又担心她受伤遇险。

    通过一面薄薄的水镜,她在里头上阵杀敌,他在外头修炼术法,一动一静,却总能找到共鸣。

    姬玉是君子,懂非礼勿视,不该看的不看,但他又的的确确,是看着那个姑娘长大的。

    看着她以勤补拙,用尽办法锻炼体力,弥补女子天生的劣势。

    看着她不惧旁人目光,带着军医给染了病的军妓医治。

    看着她收留阿姚,教她功夫自保。

    在边关的燕絮,打打杀杀,不拘小节,她野蛮生长的皮囊下,有着最温柔的灵魂。

    世人都想要温柔,却又总是辜负温柔。

    无论是燕策,慕容宁,还是他自己,都配不上燕絮的好。

    她那样的姑娘,来到宁京后,也还是没逃过皇权的倾轧,被折磨成了另一副样子。

    短短三四年间,亲离友别,国破家亡,年少时的梦想也变得不值一提。

    命运弄人,她曾经意气风发,豪言壮语:要保家卫国,可到最后,她连自己都不想保全了。

    所以才会选那样一条路……

    姬玉的心悲痛起来,他低声对慕长玉道:“我救过许多人,但我最想救的那个,眼睁睁死在我眼前。”

    于是执念成痴,才有了溯洄镜。

    慕长玉道:“太子殿下,做人呢,不能太守规矩,你从小到大把自己困在教条里,尊师重道,心系苍生,还要克制自己动情。”

    可人都是有私念和欲l望的,拿神的标准要求人,本身就是场骗局。

    “我可不惯着那些老头。”慕长玉弯唇:“大祭司也好,长老们也好,给你立了神子的规矩束缚住你,所以你连反抗都不敢。”

    “但我不一样,我打了就打了。”

    “你看他们敢出声吗?”

    姬玉:“……”

    慕长玉把手中的白雪团成了小兔子,摆放在栏杆上,颇满意道:“金大小姐肯定会喜欢。”

    姬玉:“……”

    “慕公子,你活的也太随心所欲了。”

    慕长玉垂眼,眸光暗了暗:“不然呢?”他这一生没有一件事是幸运的,除了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实在活的没什么意思。

    姬玉听懂了,少年的意思是,他如死水一般的人生,本就烂透了,如果不看开点,他早就死了无数遍。

    “抱歉。”姬玉诚恳道。

    慕长玉笑了笑:“其实你天赋不差,术法也比那些老东西高超,困住你的,从来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给自己定下的道德标准。

    是你自己要做圣人。

    姬玉有所醒悟,问道:“慕公子想做什么样的人?”

    少年往后一仰,倒在雪地里,闭上眼眸道:“就做我自己。”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

    那日过后,大祭司没再过问慕长玉动情之事,只问殿下,何时南征,收复天下?

    慕长玉放下手中雕刻的木球,轻笑道:“你这老登怎么比我还心急?”

    事业心我一个人有就好了。

    大祭司委婉问道:“何为老登?”

    慕长玉眸中含笑,想起了金大小姐说的,“老登就是……老有所养,登峰造极,形容德高望重的长辈。”

    “哦,老朽明白了。”大祭司双手交叉,行礼道:“借殿下吉言。”

    慕长玉抿了抿唇角。

    老头子还挺好骗。

    他用指尖转了转桌面上雕废的鬼工球,抬眸看向大祭司:

    “姬老,是你说的,一人也是苍生,如今你让我带兵攻打南燕,又置苍生于何地?”

    老者眸光微闪,太子殿下好像没小时候好骗了,他试着说服:

    “殿下,南燕内乱,贪官污吏苛待百姓,此时出兵正是救黎民于水火,替天行道啊。”

    好一个替天行道。

    慕长玉又问:“是老天爷趴在你耳边,告诉你要这么做的吗?”

    大祭司汗颜:“老朽并非神子,无法聆听神明的旨意。”

    他顿了顿:“但殿下出生那日,有神明现世,说殿下会是统一南北,横扫诸国的那个人。”

    慕长玉道:“行了,你退下吧。”

    大祭司往外走,三步一回头,还是问道:“殿下何时出征?”

    慕长玉垂眸:“随时。”

    天道无情,其实是对苍生一视同仁,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不过是给私欲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所谓神殿,不堪一击。

    他淡声道:“太子殿下,这就是你守护的信仰吗?”

    姬玉没有说话,一千年以来,少年是第一个告诉他,天道无情,若神明有了私心,也可斩杀的人。

    他心中震撼,道:“慕公子,凡人弑神,自古以来从未有之。”

    慕长玉只道:“神明有了私欲,又与凡人何异?怎么就杀不得。”

    “没有人,我就做第一个。”

    姬玉:“!”

    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偏偏出自这惊才绝艳的少年口中,倒也不奇怪了。

    想到出征的事,姬玉问道:“你打算如何攻城掠地?”

    姬玉心中有无数的兵法和谋略,也有将伤亡控制到最少,兵不血刃的打法,但他还是低估了慕长玉。

    少年来去如风自由,直接进入燕国王宫,绑了新上任的国君燕策,提到阵前,问守城将士:“是开城门还是死天子,你们自己选?”

    姬玉服了:你们修仙的真是无法无天。

    更巧的是,守城之人是驻扎在边关的慕容宁,兜兜转转,和燕絮公主有关的三个男人就这样相逢了。

    黑云压城,燕策和慕容宁还在上演“君臣情深”,一个口口声声说臣会救你,一个大义凛然道就弃了吧。

    实则都是口是心非。

    人性是不经试探,不堪一击的脆弱东西,姬玉没心思再看。

    倒是慕长玉,爱看热闹。

    少年坐在马背上,指尖随意地勾着缰绳:“都别争了,要不你俩打一架?”

    在一众北秦将士间,只有他轻袍缓带,没穿铠甲,漆黑的发束成高马尾,笑时带着几分顽劣:

    “慕容宁,还有一件事,你得把我的姑娘还给我。”

    青年下意识道:“你说的哪个?”

    慕长玉指了指背对着万千将士,在城楼擂鼓,以助士气的小兵:“就她。”

    金絮:“……”

    这你都能发现我。

    她只是按照燕絮公主一生的经历,最后登上边关城楼,最后一次为南燕国做点什么。

    慕容宁看向她,震怒道:“谁让你来的,滚回去。”

    金絮没有听话,她走到青年身侧,忽然拔l出他的佩剑,横在自己脖颈上,像千年前的燕絮公主那样,想要以自刎殉国。

    那时的她应该是万念俱灰吧。

    她心中爱慕着的人,带着北秦的铁骑来攻打她的家国,掀起一场无法挽回的风雨。

    而她早就不是可以在战场上以一敌十,冲锋陷阵的小将军了。

    她的根骨毁在姐姐燕欢的私心里,无法再习武,握不起刀剑。

    她的灵魂死在难以承受的苦痛里,先是外祖逝世,再是阿姚,表兄,姐姐,最后是婉柔姑姑,母后……

    身边之人,无一可挽回。

    燕絮公主最后看了姬玉一眼,释然道:“请殿下攻城后,善待我国百姓。”

    她的面颊苍白清瘦,泛起苦涩的笑,还有,谢谢你为我撑的那把伞。

    但这一点温暖不足以抵御她人生中漫长的寒冬,她也不敢相信敌国太子许下的那句“等我”。

    等到他又如何呢?

    是她放下芥蒂,随他回北秦,还是他能力排众议,留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在身边?

    她这个年纪,没有力气再赌旁人的真心了。

    她累了。

    燕絮闭上眼睛,将生命终结在了二十岁之前,唯愿鲜血,洗刷尽我半生罪孽。

    未能尽孝,是一罪。

    未能守家国,是二罪。

    未能珍惜性命,是三罪。

    我这样的罪人,就永坠阎罗,不得往生,消失在天地间吧。

    反正,没有人会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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