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救了我一次。”少年的吻青涩，生疏，触之即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安抚她哭泣的情绪：“大小姐，是你的守护印救了我。”

    他原本是必死的局。

    但神交那一回，金絮不仅解开了反吞蛊，还在他的识海命莲里留下了一道守护印。

    那朵脆弱的花，也因此躲过了“天地同寿”这一献祭阵的反噬。

    过去的因，是今日的果。

    金絮喜极而泣，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道：“慕长玉，谢谢你还活着。”

    “嗯。”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

    “让一让，让一让。”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姗姗来迟的林远兮强行加入二人中间，行医问诊的那双手分开他们，又搭上了慕长玉腕间。

    金絮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金阿宝，”林远兮边诊脉边道：“你要是想当第二次寡妇，就接着瞪我。”

    “作为你的前夫，”他坦荡道：“我不介意救你的新欢。天底下可没有比我更大方的了。”

    他分明是想谢谢慕长玉上次的救命之恩，非要找个借口掩饰自己的好心。

    林远兮的医术还是可以的。

    少年轻咳一声，低头笑了笑。

    “笑什么笑？”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抬头看，百晓生正抱着小猫走来。

    他脸色不太好，语调也是阴阳怪气：“又惹事了啊？慕长玉。”

    “可不是嘛。”林远兮大致摸清了脉，长出一口气道：“灵脉尽碎，修为尽毁……”

    “活爹，谁能活得过你啊？”

    阿银跳到了金絮怀里，和她一样面露担忧，对修士而言，慕长玉虽然还活着，却与废人无异。

    一时间，众人面色凝重，反倒是得病的少年眉眼洒脱，意气不减：“废了就废了，无非重头来过。”

    他还能笑出来：“大小姐，以后就请你多多保护在下这个废人了。”

    金絮轻轻抓住他的指尖，正欲开口，百晓生抢先问道：“还有救吗？”

    林远兮叹息，开始翻他师父，林氏那位老祖宗，医修之大成者，留给他的行医笔记。

    林远兮给人看病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他会的，随便治治就好了，第二种是他不会的，这些不清不楚的病症，一律按笔记处理。

    得亏他运气好，没出过事故。

    夜里风声很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响。

    “找到了！”林远兮按照索引，翻来覆去，指尖停顿道：“上面有讲灵脉修补之法。”

    “你倒是快说呢。”百晓生最烦他黏黏糊糊的性子，何况他们的时间本就不多了。

    林远兮气了一下，道：“第一种，适合正道修士，内服续灵丹，外敷补髓草，加医修针灸，有可能恢复；第二种，适合魔修……”

    “果然医学不分正邪，救人没有边界。”金絮小声感慨。

    林远兮又道：“这个跳过，直接看不正不邪，半人半魔好了。”

    慕长玉：“……”

    “听我念，对半妖而言，要续灵脉只有一种方法，”林远兮正色道：“翻过雪霁山，找到月牙泉，泡到灵脉重新生长为止。”

    百晓生皱眉，以慕长玉如今的情况，想过常年冰雪、覆满结界的雪霁山很难，“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林远兮摇头：“听师父说，翻过雪山后，沙漠深处的月牙泉，是魔修圣泉，里面的水一般用来惩罚犯了错的魔族，但对半妖而言，却是疗伤圣品。”

    “那就去。”金絮没有犹豫，区区雪霁山，小小月牙泉，闯一闯又何妨？

    他是因为她才毁掉修为的，为了让她没有负罪感，慕长玉尽可能装作不在乎，金絮却明白，曾经的天才，一点一点感受自己的灵力变得平庸有多残忍。

    慕长玉抬眸看她，“大小姐，会很危险的。”他们一个半妖，一个正道修士，去魔族的地盘，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百晓生和林远兮也投来质疑的目光，她终究是个女子，还不知道前路有多凶险。

    “没问题的。”金絮眸光清亮而坚定，淡声道：“我是不太靠谱，但说到做到。”

    她会保护好他。

    百晓生轻笑一声：“那我就把长玉托付给金姑娘了。”

    他摘下腰间的钱袋，里面是他大部分家当，还有两枚溯洄镜碎片。

    一片是不久前，配合慕长玉的调虎离山之计，从林氏得来的，也算是难得的偷家成功。

    另一片，是在刚才，他路过照月白的尸首时，弯腰翻出来的，属于随心宗的那片。

    百晓生早就惦记上了。

    半妖一族是因照月白而覆灭，如今也算大仇得报，他却没有想象中开心。

    百晓生压下喉间腥甜，他的时间不多了，人之将死，也会变得平和宽容许多。

    他了解过照月白的生平，知晓他一切行为的根源。

    照月白要慕长玉死，是要剑骨，是想要通过飞升，逆天改命，来复活他的妹妹。

    百晓生自嘲地笑笑，有些苦涩。

    而他要慕长玉活，是因为少年承诺，他会找到溯洄镜，将其复原，带半妖一族回家。

    百晓生也是要救他的妹妹。

    除去立场，同样的心情，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百晓生苦寻多年，并非没有妹妹的下落，只是在自欺欺人。

    青年攥紧了指尖，在他被师父明修带入四海八荒塔不久后，落选的妹妹就被丢进了傀儡城的地下斗兽场。

    他是后来查到的，斗兽场那个地方不见天日，死人多活人少，进去的奴隶多，出来的少。

    每个奴隶都会佩一块木牌，刻上自己的名字，百晓生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等他成了四海八荒塔的主人，有能力去救妹妹的时候，小姑娘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他只能将她的名牌带出来，重见天日。

    他也幻想过死的那个是别人，只是刚好佩戴着妹妹的名牌，靠着这一点点希望，多年来，百晓生从未放弃寻找。

    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叫“归晚”的同龄女孩子，其中相似者有很多，却都不是她。

    寻亲途中，百晓生遇见芸芸众生，他靠自己经营的“情报网”帮很多走失、被牙婆骗走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也让苦苦追寻，跋山涉水的父母迎来了团圆。

    他收钱，却也不全为了钱。

    对丢失子女的父母而言，有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至少他们牵挂的人可能还活着。

    百晓生见过太多找到最后，只找回一具骸骨的可怜人。

    那样的可怜人有很多，他也算其中之一。

    *

    夜空中，再次燃起了烟花。

    有纸鹤落在百晓生肩头，和先前传来的情报一样——

    正道修士已赶往随心宗。

    如今正走过山门。

    百晓生瞥了照月白的尸首一眼，对半妖而言，他是千古罪人，在正道修士眼中，他却是地位崇高的照长老。

    他的死，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而慕长玉，因为失血过多已昏迷在少女怀里，仿佛碰一碰就会死。

    百晓生轻叹一声，收起了一贯轻松的笑容，认认真真和金絮说：“弟妹，立刻带他走。”

    再晚一点，谁也走不了。

    话落，他又叮嘱林远兮：“你听好了，一会拿剑指着我，演的像一点，就说人是我杀的。”

    林远兮怔住：“我不撒谎的。”

    “那正好，这样他们才会信。”百晓生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剑，走向照月白，猛然朝他心口扎去。

    尚且温热的血溅在青年的金凤面具上，他从前也爱干净，这回却没有躲避。

    百晓生握紧短剑，它也是第一次饮血，就和他一起背上罪名。

    在林远兮惊恐的眼神中，青年淡声开口：“凶器有了，证人也有了，照月白是我所杀，千真万确。”

    金絮愣在原地。

    百晓生催促她御剑离开：“你知道的，我活不过及冠，天命如此。”

    青年朝她微笑，如初见时温柔：“但怎么死，何时去死，为了谁死，总归是能由我自己决定的。”

    “快走！”百晓生最后看了一眼慕长玉，“其实我的朋友很少，所以你显得格外珍贵。”

    “对了，我姓陆，叫陆厌迟。”

    这一回，我总算没有晚。

    他把钱袋挂在小猫脖颈上，轻轻揉了揉它的头：“阿银，帮我告诉那个狗贼，他答应我的事要做到，我死了他不许哭……”

    “还有啊，他之前打赌输了，还欠我一声义父没喊。”

    “我讨厌被人祭拜，所以不要给我立碑。”

    “但是——”

    “也别轻易把我忘了。”

    百晓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生于黑暗，藏于黑暗，最害怕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