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婴篇7

    马车里温暖如春,檀香炉内的白雾袅袅升起,落到虞兮辰清秀的眉目上。

    “又胜一子。”他苍白的手落下一枚黑棋,将局面上的白子绞l杀。

    从随月生到照月白,再到谢惊尘,各大宗门有话语权的人,基本上都陨落了。

    如今西南虞氏是他做主,中州谢氏只剩一个老东西不足为惧,林氏少主有把柄在他手上,随氏少主与他是一丘之貉。

    这么算下来,能威胁到他的人只剩小师兄和金姑娘。

    但那越不过去的雪霁山,足够用风霜掩埋他们。

    人啊,终究难与天争。

    他打开车窗,清瘦的腕骨伸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随风迁移,往西南方向去。

    这是雪霁山最后的温柔,也是谢惊尘用命换来的转机。

    送走兄长后,轮椅上的少年耗尽修为,将西北的风雪凭空搬到了西南。

    那失去不归塔的傀儡城里,几乎要了普通百姓性命的连绵山火,在燃烧了几天几夜后,终于要被扑灭了。

    用一场难灭的火,请君入局。

    那洁白无瑕的圣婴果然以苍生为重,一人陨,万物生。

    雪在西南并不常见,侥幸逃生的百姓纷纷跪在地上叩拜,感谢神明庇佑。

    雪过天晴,这片焦黑的土地又重新焕发出生机,被烧毁的房屋和树木都可以重建,差点被火苗吞噬的百姓也可以重头再来。

    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有小稚的公子,悄无声息死在风雪里。

    谢惊尘总是很安静,他是沉默的无忧神木,被谢唯强行带到世间,被迫赋予拯救苍生的使命,被迫忘记自己,做神坛上的圣婴。

    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没人管他喜不喜欢?

    他的可怜之处在于,没有人觉得他可怜。

    但只有小稚记得,谢惊尘会一遍一遍转动鬼工球,向往中州之外的世界。

    他会摘新鲜的牡丹放进白瓷瓶里,哪怕闻不到花香。

    苍生和谢氏用大义与牺牲为他打造了一个纯金的牢笼,于是谢惊尘削断自己的枝干,挖空自己的内里,最后连皮囊都焚烧殆尽。

    他无欲无求地来到这个世界,被红尘中的众生沾染,又死在他们的欲l望里。

    宽阔的雪地里,木制的轮椅寂静无声,有一件华丽冰冷的金色长袍垂落在上方,用银线绣成的雪塔牡丹栩栩如生。

    观音白,朱砂红,皆是虚妄。

    谢惊尘安静地来去,什么也没带走,衣袍上有无忧神木燃烧后的灰烬,精致的牡丹刺绣上方,躺着一枚鬼工球。

    这是唯一一件,他不需要付出代价也可以得到的东西。

    父亲谢妄总是问他为什么那么在意慕长玉,是因为在少年身边,他可以不做神木,不当圣婴,只是哥哥的弟弟。

    世人都说慕长玉会是灭世魔头,但那样的人,却对他从无所求。

    若兄长是魔头,世人岂不更荒谬?

    *

    “慕长玉,不要睡。”

    “你醒一醒,我会带你出去的。”漫天风雪袭来,金絮几乎睁不开眼睛。

    头顶的月亮被阴云笼罩,天上是一望无垠的漆黑长夜,而地下,是望不到头的连绵雪山。

    黑与白好像越来越近,凡人之躯被夹在中间,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被吞吃干净。

    金絮轻轻搂紧躺在她怀中的少年,没有灵力和修为后,慕长玉就是一块脆薄的琉璃。

    他的体温一点一点流失,脸上的血色不见,纤长如鸦羽的睫毛凝了风霜,垂在眼睑上。

    少年的指骨已经僵硬,却执拗地握着她的挽留剑,不肯松开。

    他倒在雪地里,最后一刻想的是,他保护不了她了。

    但金大小姐一定要活下去。

    只要她能活下去,他可以被抛弃,她也可以忘记他,去喜欢别人。

    那些阴暗的占有欲,他自以为是的骄傲和清高,在少女的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慕长玉陷入了无尽的虚无里,他讨厌这个世间,却独独希望她长命百岁。

    少年并不知晓,他在意的人也拼了命想救他,纵然有灵力护体,金絮也并不好过。

    她的指尖颤抖,试了一次又一次后也无法打开芥子空间,可能是雪霁山无形的压制,但再这样下去,他们不是冻死,而是先渴死饿死。

    漫天的白雪唾手可得,却中看不中用,无法融化也无法化成雪水。

    金絮的唇瓣轻轻哆嗦:“慕、慕长玉,我是个、挺怕疼的人……”

    她一贯娇气,贪生怕死,又喜欢当咸鱼躺平,怎么看都不太靠谱。

    “但我答应你了,”她摘下手腕上的银镯,这是少年给她防身用的,雕刻成了竹节模样,但扣动机关,可以弹出来一段刀刃。

    金絮狠狠心,咬咬牙,朝自己腕间划去。

    雪水不行,那就血水。

    她欲救他,又何惧艰难险阻。

    不死之躯的好处在于,无论怎么折腾她都会醒过来,坏处就是,伤口愈合的快,她要不断划伤自己,接住流淌的血液,渡到少年唇边。

    死是死不了,疼也是真疼啊。

    金絮喂了几次后,拼命把少年架在自己背上,就这么扛着他,继续往前走。

    慕长玉看着高高瘦瘦,沉也是真的沉,压在她身上像一座小山。

    金絮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没有松手,她累到脱力,重重摔在雪地里,也忍着没哭,只气喘吁吁道:

    “慕长玉,”

    “你胆敢死掉……”

    “我一定、一定不原谅你。”

    *

    中州谢氏,里里外外都换成了一片素白,就连老槐树上挂的红绸,也暂时用幻术抹去了颜色。

    所有人都在送别谢惊尘。

    今日是头七,按例要将他的衣冠下葬,仪式已备,吹拉弹唱的队伍也早就等候在大殿外。

    小稚披麻戴孝,哭红了眼睛,若谢惊尘在,一定会笑他像个雪白的团子。

    一路上,香火鼎盛,随处可见百姓们自发献给谢惊尘的雪塔牡丹。

    小稚手捧漆黑灵牌,护得死死的,他迎着斜风细雨,送他的公子最后一程。

    人群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是受了谢惊尘恩惠的百姓。

    这世间本无神明,只是有人愿以血肉之躯,奉为牺牲。

    哭声经久不散,盘旋在主城上空,也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百日醉的威力虽大,但家主谢妄以前行走江湖,也有“小酒仙”之称,区区几杯,难不倒他。

    他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的混沌变得清明,抬眼看,雪白的灯笼挂在屋檐下,静默无言。

    一瞬间,谢妄什么都明白了。

    他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就赤着脚跑出寝殿,去追赶送行的队伍。

    该死的是我啊。

    留着他这把老骨头有什么用呢?

    谢妄看着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没忍住泪洒长街,他好像,从来没读懂过他亲手养大的那个孩子。

    也终于明白当年在神陨关,他不肯给慕长玉开门时,谢惊尘说的话。

    他说:若难两全,我会杀了我自己。

    谢惊尘是谢唯亲手雕刻出来的,连脾性都更像谢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口含神谕而生,早就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今日不过是应验。

    谢妄颓然地跪倒在地上。

    因为卦象所言,他一直逼迫那孩子去对付慕长玉,却忘了夹在中间的人有多难熬。

    这世间,杀死谢惊尘的人有很多,他也算其中一个。

    谢妄掩面哭泣,他对那孩子总有愧疚,却从来无悔。

    然而今日,谢妄只觉痛彻心扉,他捡起零落在地上的白色牡丹花瓣,低声忏悔:

    “惊尘,是爹爹错了!”

    爹爹真的知道错了,你别丢下我。

    这世间,肯给子女道歉的父母总是少数,他们顾及颜面,在意自己的权威,又总是在失去的时候,幡然醒悟。

    却忘了在这之前,那孩子也给过他无数次机会。

    他养育了他,也毁掉了他,缘起缘灭,不过是成全一段因果。

    ……

    烟雾缭绕,小稚抱着灵牌享够了香火,他虽然少年老成,但到底是个孩子。

    孩子总会相信这世上有神佛。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公子来人间历练一场,完成使命后能够归位,做回原本逍遥的小神仙。

    其实,公子的所作所为,和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稚想起四年前,他不过六岁,爹娘都是穷苦命,一个死在做工的矿井里,一个被权贵的马车撞翻,拼命爬回来,没交代遗言就断气了。

    两条人命,草草一卷,埋完后,一个赔了八两银子,一个赔了五两银子。

    他是他们生的,和他们的命一样不值钱,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可惜,赔的钱他没守住,被亲戚骗走了,他还被扫地出门。

    流浪的孩子学会了偷窃,他生得瘦小,不敢偷大户人家,也不忍偷起早贪黑做小本生意的。

    饿到要死的时候,他摸黑藏进了一处寺庙,庙里供奉着一座金身,他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那是一尊少年的神像,小稚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别人口中的谢氏圣婴。

    这座庙也是专门为他而建。

    神像前方,漆黑的檀木贡桌上,摆满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柔软糕点。

    小稚咽了咽口水,他从小就乖,知道察言观色,也不敢贸然去拿。

    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为了生存,他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拿起那些精致的吃食往嘴里塞。

    他一边吃,一边流泪。

    神佛大人,对不起,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您补上。

    小稚狼吞虎咽,没有发现那尊金身的眼睛动了动,摆满烛火的大殿里传来一声空灵的笑声。

    他吓得跪在地上,磕头道:“公子恕罪,公子饶命,我知道错了。”

    那神像如此年轻,叫佛祖总有些别扭,反而更像是世家公子。

    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相逢即是缘,我许你一个愿望。”

    小稚愣在原地,他偷了神明大人的贡果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怕他知道,这个愿望也许能改变他一生。

    “谢谢公子,我没有愿望。”他小心翼翼抬头,脸上是露宿街头的脏污,只有一双眼睛干净,如细碎星辰。

    藏在金身后面的谢惊尘也愣了愣。

    他这一生碰到过各色各样的人,但凡踏进这圣婴庙的,无论富贵贫穷都有所求。

    可蒲团上那个孩子,她什么都没有,甚至干净得连欲l望都没有。

    谢惊尘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继续追问:“如果一定要许愿呢?”

    “那我希望公子的愿望能实现。”

    小童开口,笑时眼睛弯弯,像月牙。

    谢惊尘好像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他想,他再也无法忽视这双眼睛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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