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捉弄

    两人最后检查了一遍笔录,确认无误就要离开。钱英突然急切地探长身子,充满希冀又忐忑不安地看着薛兰泽:“薛、薛律师……”

    薛兰泽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钱英眼底的浑沌与死气沉沉彻底消失不见,整个人像是被谁不由分说地注入一把火,将笼罩眼前的惶惑、迷茫与不知所措撕得粉碎。

    她乞求又卑微地看着薛兰泽,就像看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你真的能让我从这儿出去,能让我再见到我女儿吗?”

    此时此刻,她和薛兰泽的位置十分微妙——一个半伏在桌上,一个居高临下地站着。就着这个不平等的姿态,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紧接着,薛兰泽弯起嘴角。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薛兰泽一字一句道,“我会尽我所能。”

    她对钱英颔首示意,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见室。

    陆临渊紧随其后,只听会见室的大门在身后关上。那动静十分耳熟,因为两个月前,他也曾坐在阴暗的房间里,以嫌疑人的身份目送薛兰泽走出那扇门。

    可能是那段经历对他的触动太深,陆临渊的话音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八度:“你刚才跟钱英单独说了什么?”

    他咬重了“单独”两个字,薛兰泽当然明白他的暗示,依据刑法第三百零六条以及刑诉法第三十八条规定,辩护律师不得威胁、引诱证人改变证言或者作伪证以及进行其他干扰司法机关诉讼活动的行为,否则应当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这就是令无数刑辩律师闻风丧胆的——律师伪证罪。

    “放心,我不会为了一个钱英赔上自己的职业生涯,”薛兰泽平静地说,“我只是告诉她,她只有洗脱罪名,才有机会弥补之前的过错,以及……她女儿也未必想看到母亲坐牢。”

    陆临渊于是没再说什么,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心知肚明,像薛兰泽这样的法律人,心里始终有根条分缕析的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能做的做到几分、会有什么后果,全都一目了然。跟她谈法律、谈规定,无异于班门弄斧。

    “你心里清楚就好,”陆临渊轻轻一叹,旋即转移话题,“这个案子……你想怎么打?”

    薛兰泽沉吟片刻:“我想做无罪辩护。”

    陆临渊顿了半秒,抬手掐了掐鼻梁。

    陆支队并不认为钱英是4·14投毒案的真凶,刑侦人员本能的直觉以及现场遗留下的蛛丝马迹都在告诉他,当时现场的还有一个神秘的“第三人”,这个人跟钱英、跟包建白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极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

    但直觉也好,痕迹也罢,终究不是确凿的证据。因此怀疑只是怀疑,做不得数,也当不了呈堂罪证。

    “你想从哪个角度打?”陆临渊说,“要做无罪辩护,你就必须向法官证明,钱英不是谋害包建白的凶手……当然,她可以在法庭上翻供,可这时翻供有多大风险、法官又是否会采信,都是未知数。”

    薛兰泽比他更清楚这一点,她打了上百起案子,已经形成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只要一眼扫过卷宗,就能从长篇大论的套话中挑出漏洞和难点。

    但她敢做无罪辩护,就是想好了通盘策略:“其实自始至终,警方掌握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钱英遗留在现场的头发丝,至于其他的——作案条件也好,犯案动机也罢,都是带有倾向性的主观臆断,不能作为一锤定音的铁证,所以……”

    “所以,你想找到现场还有第三人存在的痕迹,”陆临渊顿住脚步,转身平静地看着她,“就像你当初替我辩护时那样?”

    薛兰泽没有否认:“这是最妥当的策略。”

    陆临渊有点无奈:“但是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第三人存在的确切证据。”

    薛兰泽耸了耸肩:“所以才要找……不然我凭什么收那么高的委托费?”

    话说到这份上,陆临渊知道自己劝不服薛兰泽——当然,他也不是真想劝服薛大律师,只是想借此试探她有几分把握。虽然薛兰泽态度坚决,显得底气十足,但陆临渊心里清楚,她其实并没有万全的把握。

    就好像当初她替自己辩护,虽然这混账玩意儿表现得信心满满,仿佛横扫江湖、战无不胜,但是直到站上法庭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有了赢下官司的底气。

    “……我仔细想了想,你昨晚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钱思颖关于X/Q的指控是真的,她很可能不是第一个受害者,”薛兰泽顿了片刻,沉吟道,“我想去包建白的住所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

    陆临渊下意识道:“那我向检察院提起申请,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薛兰泽似笑非笑地一挑眉:“谁说非得检察院批准才能去?”

    陆临渊:“……”

    “没听过先上车后补证吗?”薛兰泽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做事要变通,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陆支队的拳头不知不觉攥紧了,指节“嘎嘣”一声响,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觉得万一哪天,姓薛的“混账玩意儿”把自己“变通”进公安局里,他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虽然陆临渊极力反对,可惜薛兰泽才是开工资的金主,作为“碎催小助理”的陆队抗争无果,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贼船——一个半小时后,Taycan 4S来到临江市东北角的一座高档别墅区,这一趟几乎横跨大半个临江市,期间遭遇了密集堵塞的车流、地势复杂的高架桥、九曲十八弯的辅道转弯……其艰难程度不亚于经历了一场高难度的闯关副本。

    当Taycan 4S停在小区门口时,薛兰泽终于长出一口气:“在这种鬼地方买房子……包建白脑子里是进水了吗?”

    陆临渊一只手始终卡在车门顶端的扶手上,闻言凉凉道:“至少他没脑子进水到擅闯民宅外加非法取证。”

    薛兰泽:“……”

    她发现这小子越来越不见外,都敢明目张胆地嘲讽顶头上司。

    小区门口有人脸识别和保安监控,光明正大地进去显然行不通。薛兰泽开着Taycan 4S,绕着小区外墙兜了半个圈,最终找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就这里吧。”

    陆临渊陡然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薛兰泽对他温柔可亲地笑了笑,下一瞬,陆支队的不祥预感得到证实——他被薛大律师拖出副驾位,推到一株两人高的槐树旁。那不按套路出牌的混账东西抬头估算了下树杈和墙头的距离,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以前是刑侦支队长,身手应该不错吧?”

    陆临渊面无表情:“不,我身手一点不好,薛律带着我只有拖后腿的份,还是让我留下看车吧。”

    薛兰泽没有给他“垂死挣扎”的余地,二话不说将人提溜到墙边,作势要把他举起来。

    陆支队卧底多年,见过无数生死一线的场面,按说已经“超凡入圣”了。但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依然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居然被薛律“力拔山兮”的架势吓出一身冷汗:“薛、薛律,真不行……这墙头设有电网,翻是翻不过去的。”

    薛兰泽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终于放过了他。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证明,薛兰泽似乎也没打算硬翻过去——她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电话,拨通后聊了几句什么,二十分钟后,一辆宾利开过来,将薛大律师和她的“碎催小助理”请上车,毕恭毕敬地护送进小区大门。

    陆临渊:“……”

    到了这份上,他要是再看不出薛兰泽早有准备,刚才只是故意调戏他,也白干这么多年刑警工作。

    被坑了一把的陆支队保持了一路的冷若冰霜,默不作声地听着薛兰泽和宾利车主你来我往。直到下了车,宾利车主千恩万谢地开走了,他才冷冷道:“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找人带你进来,没错吧?”

    薛兰泽坦然点头:“是啊……他是我之前的一个客户,具体细节不方便透漏,反正欠了我不小的人情。刚好他在这里有套房子,带我进来只是举手之劳,根本没理由推辞。”

    陆临渊眼皮跳了跳:“那你刚才说那么多……”

    薛兰泽再次拍拍他肩膀,诚恳地说:“我就是看你一天到晚那么严肃,想让你放松点……不知道长期的情绪紧绷会影响身心健康,甚至加速衰老?长得挺精神一小伙,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花容月貌?”

    陆临渊:“……”

    继“如花似玉”之后,陆支队再次受到“花容月貌”的一万点暴击,几乎闷出一口老血。

    薛兰泽万事把着度,调戏两句就抽身而出,带着青筋暴跳的陆支队在小区里兜了一刻钟,终于摸到包建白居住的独栋别墅前。

    “悦景湾别墅区六栋,”她翻开手机备忘录,又抬头看了眼被绿化带簇拥的两层小楼,摇头感叹道,“这地段、这位置……啧啧,简直是妥妥的拉仇恨。”

    陆临渊冷飕飕地睨了她一眼,怀疑这年位收入逼近八位数的大律师是在凡尔赛。

    “所以这一回,薛律打算怎么进去?”陆支队没在“仇富”问题上过多纠缠,毕竟他正靠姓薛的无良律师吃饭——不是形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饭,“从二楼阳台翻进去吗?”

    薛兰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要翻进去?”

    她反问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仿佛陆临渊问了个十分低级的问题。陆支队于是抱臂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任她发挥,只见下一秒,姓薛的混账律师从挎包里摸出一根细铁丝,上前三下五除二撬开别墅大门。

    陆临渊:“……”

    他总算知道这货当初是怎么打开他家房门的。

    薛兰泽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对陆临渊坦坦荡荡地一摆头:“进来啊,愣着干什么?”一边说,一边往里迈步,刚穿过玄关,忽见客厅门口人影晃动,居然转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跟她看了个对眼。

    中年女人懵逼地:“你们是谁啊?”

    薛兰泽:“……”

    还没来得及“私闯民宅”的陆支队将抬起的半条腿默默收回,上半身倚着门框,冷眼旁观薛大律师怎么圆。只见薛律愣了半秒,随即端出这辈子最热情洋溢的脸,上前握住中年女人的手,用甜美到像是抹了蜜的声音问道:“姐姐,这是包总的住处吧?”

    陆临渊被那声毫无节操的“姐姐”震碎了三观,差点跪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中年女人就是再狐疑、再警惕,也没法对着薛兰泽这张笑容甜美的脸大发雷霆:“是啊……你们是谁?”

    薛兰泽笑眯眯地:“我是君伦的律师,姓梁,跟包总合作了好些年,算是他的朋友。听说他突然去世,心里很难过,又担心他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所以想过来看看……刚才看房门没关严,就自己进来了,没吓着您吧?”

    陆临渊目睹了她睁眼说瞎话的全过程,心说:编,接着编!

    事实证明,薛大律师确实早有准备,从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印着“梁佑之”三个大字。陆临渊嘴角抽搐,被某人“做戏做全套”的周全震撼到,叹为观止地摇了摇头。

    中年女人大约听过梁佑之的名号,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原来是梁律师……我听包先生提起过您。”

    薛兰泽趁机试探道:“请问您是……”

    中年女人:“我姓冯,是照顾包先生的佣人,跟了他七八年。”

    薛兰泽恍然,亲亲热热地叫道:“冯姐。”

    陆临渊无言以对,眼不见为净地别开头。

    “冯姐”将两人让进屋,刚进客厅,薛兰泽就吃了一惊——只见装修奢华的房间凌乱不堪,一应杂物散落在地,仿佛刚被窃贼洗礼过一番。

    薛兰泽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冯姐撇了撇嘴:“还能怎么了?遭贼了呗!”

    薛兰泽看向陆临渊,两人交换过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冯姐自称是佣人,却显然经过大世面,哪怕家里刚遭过贼,依然不慌不忙,甚至张罗着给薛兰泽泡茶:“家里乱,梁律师您随便坐……您平时喝什么茶?”

    她镇定自若的态度不像是遭过贼,倒像是刚从菜场溜达回来。薛兰泽心头疑云越发浓重,试探道:“我是不是打扰了?需不需要帮您报警?”

    冯姐不当一回事地摆摆手:“不用……反正也没丢什么贵重东西,警察来了还要做笔录,别麻烦了。”

    她手脚麻利,说话间已经泡好两杯热茶,薛兰泽客气地道了谢,嘴上不忘故作好奇地试探道:“您怎么知道家里没丢贵重东西?万一真丢了什么,拖久了可找不回来。”

    冯姐笑道:“包先生的习惯我最清楚,但凡有什么要紧物件,都收在书房的保险箱里,小偷偷不走。”

    薛兰泽还想再问,又怕惹人怀疑,东拉西扯了两句,将话题不动声色地引回钱思颖身上:“唉,包总也真是流年不利,之前的事刚消停些,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

    她不提这茬还好,刚提起话头,冯姐一改风轻云淡的态度,嫌恶与反感溢于言表:“可不是!梁律师,你说人心怎么这么坏?那对母女吃包先生的,住包先生的,女儿上学、当妈的工作都是包先生给安排的,不说感恩就算了,竟然还反咬一口……这不是白眼狼吗!”

    薛兰泽不甚明显地一挑眉梢,从冯姐话里有话的抱怨中听出诸多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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