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昏黑的室内,杨桃闭目入定,去除杂念,屏神静气,努力捕捉天地间那微不可觉的一丝灵力波动。

    空气似已凝滞。

    室外天光,隔着门缝窗缝泄进一丝丝光亮来。

    体内丹田处,有肉眼不可见的异动。

    世间凡属人等,天生一片透薄灵基,位于丹田之处。

    灵基伴生若干细孔,数量从一到九不等,此细孔称为灵窍。

    天生灵窍越多,所吸纳天地灵气便越纯净。

    凡人六窍以上便可算资质上佳,像李元德的儿子那种天生九窍的灵基,算得上凤毛麟角,也难怪他引以为傲。

    灵基与身体骨骼脏器不同,并不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大或增强,但灵窍却会因身体受到浊气侵蚀,而渐趋拥堵,最后变为封塞。

    一旦彻底封塞,灵基就会泯灭,灵基若是消失,便再也没有修道可能。

    因此,道门世家子弟,大多在三四岁时便被父母传功唤醒灵基,疏通灵窍,此后经年累月荡涤污浊,洗练灵基而成灵台,为日后习练功法飞升证道打下坚实根基。

    但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有幸生在道门世家。

    非世家子弟的平凡人,拜师入道时大多已经十来岁年纪,灵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阻塞,好在师尊们大多会为他们准备启灵丹,服之可激活身体潜能,唤醒灵基,引气入体。

    但若遇上那种特别拮据或者抠门的师尊,譬如范老道那样的,没有备启灵丹,那便只能硬冲了。

    范老道振振有词说,世上原是没有启灵丹的,那些登顶飞升的名宿大能都没吃过启灵丹;我虽然吃过,却并未有什么绝世能耐盖世修为,可见启灵丹并没有什么用。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尔等发奋时,修道若是想取巧,天生九窍变一窍。

    杨桃:……

    是以,这一世,杨桃很是庆幸,若非当日师父严格,今日便要被引气入体这一关给难倒。

    九转玄元心诀,号称世间最顶级的火系功法,在启唤修行者的潜能方面,独辟蹊径。

    是火便有光,无光不成世界。人之肉身天生便犹如向日葵向着日光一般,渴求光之照耀,火之热度,而火系灵根者尤其对光、火、热更加敏感,越是置身阴冷黑暗之处,灵基启动越快。

    当日师父待她她将九转玄元心诀背诵熟练后,将她关到暗室中练功。暗室外,是灿亮的天光,广阔的天地。

    她入定了一天一夜,灵基便告启悟,灵窍大开,晋入引气入体境界。

    有过“白手起家”的经验,这一世她只会比前世更快踏入道法世界。

    呼吸平稳,杂念摒除。细长微光犹如琴弦,微微颤动,有一丝丝无形的气力凭空拨动,向她游曳而来。

    杨桃身形微震,灵气像细雨滋润旱土,瞬时将她包围!

    双眸虽紧闭,却能见到丹田处白光乍现,一透明却有形的圆盘缓缓现出,上有八颗如水珠一般剔透晶亮细孔,她能感觉到那如微雨的灵气穿透那细孔,身体一片轻盈温软,好似冬日温泉夏日清凉将她全身包围,舒适无比。

    她一动不动,并未放松。

    启灵之后的灵基正是最饥渴之时,亟需灵气滋养润泽,正应趁着独处无人时,一鼓作气将其练成灵台,如此去蛇市才有更大把握更多胜算。

    就这样,杨桃一动不动,入定了整整四个时辰,直到外间天色黯淡,再无光亮透进屋内,她才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来。

    室内黑暗一片,她眼中所有家具器物却轮廓鲜明摆设井然。低下头,她端详着自己的手,连掌间细纹都清晰可见。

    此时若是李元德在,必会被她的目光所惊住。那双眼华光蕴采,亮若天星,在暗处像一汪倒映灯火的深潭。

    这是九转玄元心诀初级境界的玄妙之处——荧火之目,即便是万古玄夜,一丈之内目力所见也犹如白昼。

    杨桃满意地笑了,起身拉开房门。

    修炼使人身心舒爽,半日未曾进食,她也不觉得饿。

    走到院中,她看了一眼药田方向。

    雨早已停了,地面依旧未干,天光暗蓝,依稀能看见药田里那片药草,低俯萎靡,枯萎成干。

    她的笑容顿时一黯。

    天地灵气并非无穷无尽,处处可得。

    历代高人喜在名山险峰之地修炼,此处灵气本就充沛,高人们羽化升仙后,昔日所吸纳的灵气反哺山川;而凡人所居之地,人口密集,浊气四溢,又没有灵气补充,因此,灵气日益稀薄,多存于地下矿土之间,地面之上反而少有。

    灵气并非可再生之物,灵矿田用来种植药草,还可以细水长流,若是用以修炼,根本禁不起修士几息吐纳。

    她入定几个时辰,所汲取的灵气,几乎来自爹娘留下的这片矿田。因此原本水灵鲜嫩的药草,失去了地下灵气的滋养,一下便枯萎了。

    杨桃闭目向天求祷:

    “求爹娘原谅,女儿出于无奈不得不损毁爹爹的心血,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必定回来还爹娘一块更肥沃的矿田!愿爹娘在天上安康,保佑女儿练好本领,早一日为你们报仇雪恨!”

    是夜,她反复预演接下来几日将会发生的境况,心思纷乱,辗转难眠。

    皇宫内。

    殿内,李元德坐于上首,面色微沉。

    下首一侧,坐着一个脸色青黄的长须道者,神色萎靡,只一双眼,生得清亮明锐,与他整张脸甚是不配。

    一个高个子亲卫正向李元德禀报白日里得来的一些情报。

    “……林大人出来后,娘娘后来又将钟大人请进去,谈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放他出来。”

    李元德听罢,沉默不语,神色却未见波澜。

    道者似是对亲卫此话作个注解,道:“如此看来,娘娘已不打算隐瞒对陛下的不满啊。”

    李元德脸色更见阴沉,那女人何时对他满意过?

    亲卫继续道:“方才两位大人都主动叫人给陛下送了信来,这是他们写的书信。”

    道者微微抬手,亲卫呈交的书信便平平飞起,到了李元德手中。

    李元德拆信一阅,随后传给了道者,问道:“你那边查到了什么,一一说来。”

    亲卫说:“娘娘问林大人,家里诸子如何,林大人说几个逆子都分家了,他身子不好,管不到他们。娘娘又问还记得先帝在时,灵矿所产灵石火耗几何,是否有据可查。林大人说他年纪大了,记不太清,娘娘若是想知道,可以让人查一查敬业司的备档库。娘娘说,备档库遭了鼠患,林大人知道是哪里来的老鼠么,林大人说他耳背,问娘娘可是在问他家里有没有老鼠……”

    道者突然笑了一声,李元德看他一眼。

    见他目光投来,道者便敛了笑意,对亲卫道:“无事,你继续。”

    亲卫说:“娘娘见问不出什么,便放林大人出来,召钟大人进去。问钟大人家里孙子病好些了没,赐了他玉蝉露,说吃完了还有。又问玉瓶山灵矿火耗为何竟有四五十之高,钟大人说这火耗正常,听说国舅家打理的隐将山的火耗都有三十,玉瓶山的矿石杂质多,当时来评估的仙师出具过报告,在敬业司备档库查得到。娘娘说,奇怪了,老鼠还知道挑有用的啃……”

    李元德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冷冷道:“够了。”

    敬业司专管国库灵石收入,林尧和钟同分别是上任和现任敬业司尚书令,都是平民出身,与道门关联不深,是他提拔上来的,以便他从玉瓶山所出的灵石中挪出部分来另作他用。

    起初那女人并未留意到灵矿产出有漏洞,毕竟是女流之辈,未曾受过国政之类的教导,并且,相比归道门辖管支配的几大矿山产出,玉瓶山挖出来的那点灵石只能算个零头,她也看不上。

    也不知何时起,她开始怀疑他在外有私生子嗣,暗地里四处探查,为此甚至动用了娘家的力量,开始暗中干预朝政。不久前,竟被她捉住了他的密使姚照。

    幸好姚照曾签下绝不泄密的死契,因此遭她逼问一番当场气绝身亡。

    自那以后,她便不再刻意遮掩其干政之举,如今竟查到国库上来,竟然直接公开查问他的臣子,甚至对着他们指桑骂槐,嘲讽他为老鼠!

    不过是道门那些老不死派来监视他的棋子罢了,竟敢羞辱他至此!

    道者早听出杜雪岚问询中的嘲讽之意,却装不知,心说这亲卫倒真是憨直,这种话竟原封不动地搬回来。

    “恭喜陛下,两位大人信中所说与我们查探所得并无太大出入,可见他们对陛下忠心未改,依旧可供驱策。”

    李元德又看他一眼,揉了揉额角,样子甚是疲惫,打发亲卫:“我有事同不平先生商议,你且先退下,去传张一徐二来殿外候着,我有事交代。”

    见他如此,道者终于正经起来,整衣端坐。

    一俟亲卫离开,李元德便苦笑一声,道:“先生何必消遣我!”

    道者应道:“人生在世,应及时行乐。陛下视贫道为友,既然是友人,何妨一同苦中作乐。”

    顿了一顿,继续道:“况且,娘娘今日此举,分明是作给陛下看的,意在间接通知陛下,她已知历年陛下曾居中挪用用公家灵石。如此举动,反说明她因不知陛下深浅而沉不住气。”

    也有敲山震虎之意,李元德心想。

    但身为天子,被自己妻子如此辱慢,怎么说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实在不愿多说,于是沉默不语,意示认同。

    “是以,也许姚照死前,并未来得及向娘娘透露殿下之事。照理,死契是不会给立契人任何开口泄密机会的。”

    李元德道:“万一呢?倘若他泄露了哪怕一丝线索,形势于你于我都极为严峻。”

    不平先生凝重道:“贫道自是也有此担心。这几日趁着门中纳新之机,贫道也在物色合适之人。说实话,贫道以为只要年岁恰宜,性情和顺,倒不一定将条件定得那么苛准。”

    听他说到此处,李元德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笑意来,“我已经找到了合适人选了。此女年方十六岁,是个平民,纯火系灵根,八窍灵基,非但如此,连相貌都几乎一模一样——”

    想到那少女言行,又不由有些微遗憾,“可惜,有些不太听话,不肯拜范岩为师。需费些心思。”

    范岩其人,前炎火宫宫主,原五帝之一,大乘期剑修,与李元德祖父同辈人。范岩原有一女,视若珍宝。

    昔年五帝联手灭魔,布下灭魔陷空阵,魔皇被杀,范岩之女竟跳入阵中殉之。

    范岩因此与四帝大战,不敌,衔恨而去,烧毁炎火宫,退出五帝阵营。

    其妻也因他未救出女儿,与他反目成仇,分道扬镳。

    他因某些缘故,侥幸见过范岩之女的画像。杨桃与范女颇为相像,又是火系灵根,范岩见到,极有可能将她当成自己女儿一般疼爱呵护。

    不平先生大为惊喜,不以为意道:“这年纪的少年少女,哪有什么见识,只需令其无所凭依,举目无亲,或者财物珍宝暖言暖语双管齐下,便可征服其心。”

    李元德道:“正是如此。我后日便带她去蛇市走走,给她买些珍奇宝物,顺便为范岩造些声势,促其投靠拜师。”

    不平先生奇道:“何为造声势?”

    正说着,殿外传来亲卫话声:“陛下,张一徐二已到。”

    “进来。”

    两位相貌一模一样的黑衣修士自殿外并排而入,浑身散发森冷之气,神色亦是阴鸷晦暗,似乎蒙了一层黑灰。

    他们先向李元德施了臣子礼,又向不平先生打个稽首,不平淡淡回了一礼,一副不愿与他们结交亲近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以为意,只转向李元德。

    “陛下招我们来,有何吩咐?”

    李元德道:“你们明日启程去蛇市,找几个说书先生,让他们每人都在后日安排三场破煞真君范岩的生平伟绩,其中需有他斩杀十数名修炼炉鼎术的邪修,解救少年弟子的内容。”

    不平先生一楞,不禁在旁道:“破煞真君的生平我是知道的,怎么他有杀过修炼炉鼎术的邪修?不是——”

    他突然醒神,“修炼此术者是为人不齿,但也算不上是邪修,陛下这是有何深意吗?”

    李元德道:“个中情由,一言难尽。稍后我再与你细说。你们去吧,切记休要让人看出破绽来。”

    看着两人的背影,不平先生心头又增疑问,“这二人虽是化神期修士,但杀气过重,又热衷取人性命,这等小事你何必派他们前去。”

    李元德答道:“那蛇城终是巫教之地,又不乏蛮横邪秽之辈,我总有种不甚安稳的直觉。带上他们安心些,若有事情,也好转圜。”

    知他心思细密,不平也不再多说,只道:“我这几日便不再过来了,教中琐事杂务太多。你若有事便传信于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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