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高的杂草，生着细密的锯齿，刮过脸颊，眼皮，脖颈，手背，划出一道道血痕。

    杨桃一无所觉。

    浑身已经麻木，脚下却在拼命奔行。肩上伤处，得不到灵力治疗，一直在渗血，额上冷汗涔涔，眼前时有金光，胸腔欲要炸开，喉间干渴如被火烧，气力正在一点点地消失，身体又沉重又轻飘……

    身体在煎熬，脑子却无比清明。

    她怎么就没想到，再窝囊的皇帝也是九五至尊，身边怎会只有陈三一人跟随？

    若不是方才那人出手相救，她怕是要当场死在那凶煞剑气之下。

    但，那人究竟是谁？他是男是女，怎会在那臭气熏天无人涉足的地方出现？

    难道又是李元德的诡计？

    不不不，绝无可能，这一世，没有人会知道她内心如何想，如何计划！

    那人必是恰巧路过。

    但倘若是路人，他出手相救，自己却抛下他独自逃走，是否会连累了他？

    她蓦然停下脚步，剧咳起来。想要转身，却又止住。

    密草随风轻摇，挡住了她所有视线，也阻住了她的冲动。

    那人一出剑便有漫天红霞，浩荡剑意，修为应是不凡，又敢出手救她，想来是有自保之力的吧？

    至少要想跑路，总会比她跑得快一些。

    而她，若是掉头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要么体力耗尽血枯而死，要么被赶来的柔然人捉住处死，要么被李元德的人杀死。

    换而言之，焉知那李元德的手下不敢闯入此处追杀她呢？

    她咬牙，硬着心肠，不再多想，取出剩下的符纸，全塞在怀里，而后摘下芥子袋，扔得远远地，辨明方向，继续向前。

    前世师父带她来过蛇山。

    他们白日里在街市上闲逛，采买了许多东西，而后于城中客栈投宿。半夜时师父叫醒她，说要教她如何破阵。

    于是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师父几乎是手把手地将所有破阵符诀和应变之法都教给了她。

    蛇市三日，他们破阵三次。

    第一次是师父演示，第二次第三次是她上，师父为她护法掠阵。

    好笑的是，城主竟然毫无察觉。

    最后一日，他们破了大阵后进了蛇山。师父带她穿过一处遍地是蛇的山谷，深入到蛇山腹地。

    那里灵气丰沛，罡风狂烈，蛇虫鸟兽不敢驻足。

    据师父说，那里恰好是某个陷空阵法的边缘地带，因年代久远，阵法破裂，以致灵气外泄，空间扭曲。

    只要穿过万蛇山谷，到达蛇山腹地，便相对比较安全。

    柔然人尊蛇山为禁地，极少涉足，更罕有深入到腹地的。她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藏身山洞，借灵气治好伤口，慢慢修炼到金丹境界再出来。

    但要穿过万蛇山谷，对于她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谷中蛇群受到近处灵气滋养，又从未有外人捕猎，凶猛毒辣，数量众多。以她修为和如今体力，徒步穿行，必死无疑。

    如今，只能希望那个法子有效了。

    前方，怪石林立，峡谷陡峭，一株巨大的歪脖子老槐，粗壮的枝杈从山脚斜伸出来，被雷劈成两半的树身，根部相连，树身一左一右并排而立，挡住了后面大半个山洞口。

    她朝着那山洞奔去。

    山洞里漆黑阴森，什么都看不见，潮气扑鼻，间中夹杂一丝腥气，杨桃闭一闭眼，运灵入晴明穴，复又睁开时，双目登时光华熠熠，犹如明灯，将身前一丈之处照亮。

    她望里行去，腥气渐臭，两侧洞壁上越发润湿，隐约有水滴声音传来。

    转过一个拐角时，腥臭之气也达到顶峰，转为腐臭，简直让人闻之欲呕。

    她驻足仔细倾听，只闻整个洞中只有滴答水声，却并无蛇类爬行动静，于是壮着胆子再行几步，扔出一张火符。

    火光登时将整个山洞照得通亮。

    山洞形如一个巨大的殿堂，顶高三四十丈，地下四处有怪石耸立，洞壁崎岖不平，犹如山壁绝崖。

    最惊心的是，四处都有蛇骸，观其规模，大多在十丈以上，偶有十丈以下，许是藏在石缝之下不得全貌。

    至此，杨桃才长吁一口气，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此处是她与师父第三日临走前发现的。

    彼时见一大蟒深夜却不休息，于月光下游入此洞，他们便尾随其后一观究竟。却不想此处是蟒蛇们的蜕皮埋骨之地。

    这些大蛇受灵气滋养，又无人捕杀，大多年岁悠长，体格庞大。只要她将蛇骸制成灵相面具，穿戴起来，便可藏匿起气息，借其之威穿过万蛇谷。

    她定了定神，掏出一张巫修的铭纸来。

    ……

    “公子，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不是要找那个……”

    明安顿住，不知道如何称呼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叫她姐姐未免太亲近，叫她姑娘似乎不合适，他才十四岁呢。

    “……女修吗？”

    他们正隐了身形，悬空站在一柄青色流光宝剑上。

    剑身三尺三，比寻常宝剑略长，，名曰“青梅”，是旭含山的本命法器，一直养在灵府培育灵感，极少现于人前。

    两侧山体高峻陡峭，覆盖密林，脚下是大片高到肩颈的茂绿草丛，而那个女修已经不知去向。

    “有人跟着我们。看看是谁。”旭含山望着蛇山阵法的入口方向，神色凝重。他在两山之间布了一道现形障，若是跟踪的人经过，必会露出身形来。

    他是在出剑之时发现了那人的，其方位在离他们约二十丈远的一棵树上，这个距离恰是他灵感范围边缘，不易为他察觉。

    也不知对方何时盯上他们的，埋伏了多久。他带着明安闯阵时，那人也跟着动了，不再掩藏动静。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既是因他而来，自然不能将其引到那少女跟前，为她招来后患。

    一阵异风刮过，草俯树摇。

    现形障前，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玉冠银袍，脚踩飞剑，腰选锦袋铜铃，身形修长，神态散漫，竟是那阴魂不散的青木宫小少爷原雪怀。

    竟然是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旭含山微微皱眉，暗怪自己大意。又觉头大，对方追来不用说必是又要找他比剑，此刻若在其他地方倒也好办，随便打上几把应付过去便是，但此处是柔然禁地，耽延太久被人发现必为师门引来大患。

    正追得起劲的原雪怀，想不到旭含山会中途停下来给自己设个现形障，察觉自己暴露之后也不尴尬，只朗声大笑，张目四望，高声道：“旭道友，既然被你发现了，便请出来相见吧。”

    旭含山无声地捏手结印，掌间灵力汇聚，片刻之间，便在两山之间布下三道灵障。

    未得他的回复，原雪怀也不气馁，依旧高声道：“旭道友，所谓相遇便是有缘，英雄救美这等好事，理当见者有份，哪能一声不吭自己专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旭含山也不理他，布完灵障，自顾自御剑而去。

    此人如此爱生事便让他在此地生个够，反正他不露面，柔然人找不到他头上。

    那半截断剑是他新炼的虹光剑，除了玉溪峰范老道，其他人从未见过，倒不怕会留下什么把柄。

    他真正忧心的是那女子伤势。护山大阵一破，城主即刻便会赶到，他得在城主带人进山前找到那女子，一同离开此地才行。

    可惜的是，偌大山林，林深草密，风声拂拂，要找一人谈何容易。以肉眼想要寻她走过之路留下的血迹，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他带着明安满山满谷寻找，放出神识，灵感极力伸展，却始终发觉不到半点人类的动静。

    明安不时说下方有树在动，有草在摇，细看却都是大小蛇儿爬过。

    明安在身后说：“公子，她不会是死了，被蛇吃了吧？”

    旭含山心一沉，摇头说：“不会。她有修为的。”虽然那修为看上去不太高。

    明安：“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要是晕过去，修为会不会用不上了？”

    旭含山头有点疼，这孩子大概是被他养歪了，说话没有半点忌讳。

    “她会用符，能自保。”

    “但是方才她好像把所有符都拿出来了。”

    旭含山克制深吸一口气，开始怀疑身后少年是乌鸦变的。

    正想要不先将他放下地去清净下耳根，只听小童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公子这边，这边，有一条白色的蛇。”

    白蛇，那是比较少见。他转头瞟了一眼。

    那是一条白色大蟒，长约十二丈，从一株老槐树下缓缓爬过，长尾拖在身后，很是笨重的样子。

    身后小童说：“公子，乾坤袋。”

    旭含山：“如今是惦记乾坤袋的时候吗？”

    回去是该给这孩子好好上上课，都怪他平素只顾炼器练剑，忽略了对他的教导。

    明安听出来他话中的气恼，没有再吭声。

    又找了一会儿，明安小心翼翼地说：“公子，那蛇很大，看上去像是会吃人的样子。”

    旭含山：……

    他掉转了飞剑，循着原路返回，居高临下端详那蛇的腰身。

    幸好，腰身并没有鼓起。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明安的暗示，他觉着这蟒蛇看上去并不苗条，且爬行的速度也太慢了。

    不禁自言自语：“爬这么慢……”

    明安顿了一下，“莫非是吃太饱？”

    旭含山：……

    “这次回去，抄《明心诀》一个月。每日抄五遍。”

    明安急了：“公子，为什么……”

    旭含山：“闭嘴。”

    那蟒蛇看不见他们，兀自向前缓缓爬行，它的目标似乎是前方茂密的草丛。

    旭含山收了飞剑，退去隐身术，两人落在白蟒跟前十丈处。

    白蟒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们，很明显地往后缩了一下。

    旭含山存着一线希望，再次放出神识往它身上扫了一轮，可惜依旧毫无发现。

    听闻巫族有一种法器，名为灵相面具，以禽兽皮毛羽衣制成，是巫修们给自己座下奴隶用的，奴隶若是戴上那面具，便能化身为飞禽走兽，具有禽兽能力，且对主人忠心不改。

    可恨他知道此物是为使唤奴隶而生，打心底不喜，因此从未认真了解过其中奥妙，以致如今竟看不出这头大蟒蛇是不是那女子变化而成。

    他停顿一下，心情颇为些许沉重，想要出声相询，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吃没吃人？不妥不妥，你是不是人？无礼无礼……

    见公子踌躇，明安张了张口，却不敢出声，公子是想知道这大蟒蛇有没有吃了那女修吧？

    剖开肚子就知道了啊。

    吃了，说不准还来得及救回那女修；没吃，刚好蛇皮拿来做乾坤袋。

    一举两得，不是吗？

    正在为难，却见那白蟒慢吞吞转了个头，开始游动，看其方向，竟是要绕过他们。

    旭含山仔细打量她，突然，目光落在某处，却是一亮，正要说话，此时天上却传来一声大笑：“旭道友，我找的你好苦。”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玉冠略斜，长袍有痕，鬓发微乱，额吊两须发丝，有些许狼狈，神色却是兴高采烈。

    不是原雪怀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