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沈悟并不清闲。

    昨夜夜半,借着昏黄烛火熬夜写文书,今早天色还暗着,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敲媒婆家的门,央着媒婆今日早早地就去向家说亲。

    媒婆睡眼惺忪,困倦地揉着眼睛:“怎么这么急,婚事急不来的呀。”

    她身后一片黑沉,阴影中传来丈夫熟睡的鼾声与小儿的磨牙声。的确是太早了。

    然而他一刻都无法遏制那种惶然急切的心情,似乎某种失而复得的东西,不知该如何珍惜,只想拼命攥在手中,不要有任何一丝意外的可能。

    沈悟难得露出年轻人的无措与谦卑,再三恳求,直到媒婆答应下来今早第一个就去向家,这才稍稍安心。

    他踩着将亮未亮的一点晨光,径直去了崇文馆。

    前几日,王牧不再让他埋头校对前朝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古籍,转而派他整理注录朝中前段时日的奏折,用以备份封存。

    沈悟倍加珍惜这个机会,每日仔细阅读,王牧也并不阻拦,也从未再问过当下时事的政见。

    但沈悟仍能感受到他幽微的带着思量的目光。

    崇文馆内书卷堆积如山,竹简,书卷,散落四处,窗外阳光照亮了灰尘四散的轨迹,一众人埋首其中,落针可闻,间或有翻过一页的纸张摩擦声。

    这样的环境其实很适宜睡觉。

    沈悟白日里在崇文馆兢兢业业,夜里在向家谨言慎行,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虽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一连几日下来也有些抵挡不住。

    他在熟悉的驱虫防潮的香气之中,以手作支撑抵着头,但还是无可挽回地,缓慢地一点点低了下去。

    身前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砰”的一声,瓷器与木桌的轻微碰撞声唤回了沈悟飘忽的神志,他迅速于困倦中清醒过来,望见身前站着的王牧。

    王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怎么就醒了?本不打算搅扰你的。”

    他不拘小节,不会为这点小事责怪下属,沈悟知晓他的脾性,但难免生出一点羞愧——他在上学时都鲜少打瞌睡。

    沈悟起身道歉,又问:“有什么事?”

    王牧晃了晃手中的信封:“本想劳烦你帮我跑个腿送个信,但——”

    他顿了顿,自认为很贴心地问询:“你睡醒了吗?没睡醒的话,我可以找别人去。”

    沈悟无可奈何地:“醒了,醒了,不要取笑我了。”

    王牧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的,见他不好意思,愈发得寸进尺了:“真的吗?这几日我都见你十分困倦,在忙什么?若实在协调不来,找我告假就是。”

    这倒是真话,他一贯是有假就批的,从不为难。

    沈悟略一思索,点头:“近几日,我在忙着提亲搬家的事宜,过几日似乎是需要我亲自上门,恐怕是得告假,届时还劳烦你批准。”

    他提起此事,心中又惴惴不安没有把握了,看着眼前表情复杂的王牧,谦虚发问:“你可知道,去拜见家长,该准备些什么礼物才好?有没有什么讲究?”

    王牧脸色更难看了。他性情古怪,年轻时放荡江湖,一心逍遥快活,家中无法管束,自然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亲事。等回来后左右蹉跎几年,好些的人家都嫌弃他年纪大脾气怪,不愿将自家女儿嫁他。

    他眼光也十分苛刻,故而孤身至今,莫说提亲了,连媒婆都有三五年不曾登过他家的门槛。

    这在朝中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沈悟寒士出身,又不喜交际,连素日里同僚寒暄都言辞寥寥,似乎真不知内情。

    不知者无罪,他望着沈悟脸上难得露出年轻人的羞赧,无法怪罪,只愤愤地将信扔在长桌上:“我哪里会知晓!”

    沈悟俯身拾起信,有点茫然:“那这信,要送给谁?”

    王牧轻描淡写的:“给王丞相,记得亲自交到他手上。”

    沈悟当即出发,从崇文馆到丞相府,路过春风楼,此时天色将沉,沈悟摩挲着手中的信封,思量着待会该如何应对。

    一阵异香掀开车帘钻了进来,沈悟的思绪微微打了个岔,伸手撩开车帘望了一眼。

    春风楼,他记得向心觅很喜欢,到时候酒宴,或许可以请他家的厨子来做。可按着京中风俗,似乎新嫁娘一整日都没有时间吃饭,向心觅肯定受不住......

    他的思绪随着这缕香气越跑越远,然后忽而被截停了。

    他望见向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了,向心觅正从马车上下来,边上有人体贴地伸出手来搀她,她没领情,很利落地蹦了下来。

    蝴蝶簪子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那人侧脸熟悉,表情却很陌生。目光自始至终都凝聚在向心觅身上,一点儿也没关注其它,也许并没意识到自己过分温柔的目光。

    他含笑说了一句什么,惹的向心觅瞪了他一眼,他似乎为此更加开怀起来。

    马车不曾停歇,那一道车马身影很快就被甩在身后,无法细看。

    沈悟收回手,任由着车帘落下,他手中还捏着信,但思绪无论如何都无法收拢回来。

    向心觅被放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春风楼......但还要带着陆谨。

    她昨天还说今日不要他去,沈悟动了动腿,自觉已经好了大半。

    但心中郁气难消。

    又过了一段路,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街道愈发洁净整肃,是到了丞相府。

    当今丞相王致知,少年出仕,为人刚正肃直,不苟言笑。在朝中为官二十载,素以清正廉明著称,百姓对他心中敬仰,甚至于在萧山为他立生祠供奉。

    沈悟年少时也听闻其美名,对他颇为敬仰,行至门前,整理了衣衫才上前请人通传。

    不多时,丞相请其入内。府内除皇帝赏赐的匾额与手书,几乎没有什么多余装饰,行至书房,沈悟循着礼节拜见送信。

    王致知年近五十,两鬓已经生满了白发,以玉簪束起,他接过信,并不让沈悟离开,只是拆了信看了看,状似无意开口:“王源之派你来做送信这样的小事,你可情愿?”

    沈悟敛眉:“事不论大小,若有意义,就需要有人去做。”

    “入崇文馆,日日整理前朝古书,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也有意义吗?”

    “自然是有意义的,先贤智慧,尽数收于其中,若无书,也无今日之我。”

    桌后人淡声:“考了状元,难道不想为国为民做一份实事?小子,你说实话。”

    沈悟拱手:“若有做实事的机会,自当竭尽全力。但未到时机,只有做好眼前事。”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黯淡的光线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出一道极长极斜的影子。王致知声音沙哑,似乎极轻微地笑了一声:“快了。”

    沈悟抬头,目光清明,声音清若石上泉:“我必待之。”

    ......

    出了丞相府,已过了敲钟的时辰,沈悟回去复了命,便径直回家。

    媒婆已经在门外候着他了,一见到他,喜气洋洋的:“哎哟,都黑天了才回,真是勤快的少年郎。你这门亲事,我看是八九不离十,我明儿个再去一趟,等他们应下来,就把你们俩八字拿去庙里合一合,再找个良辰吉日正式定下就好啦!我认得一个大师的,算姻缘可准了,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

    沈悟夜里碰见向心觅,自然知道多半向家是愿意的,这会子也不见如何惊喜。

    但想到那日在寺里遇见向心觅,说是求姻缘很灵,也许是相信这些东西的,于是略点一点头:“还要算八字吗?我回去问一问。我许多事不大清楚,还请您多指点我,不要失礼就好。”

    那媒婆更高兴了,嘴角的痣翘上了两腮:“哎,哎,不麻烦的,我看你们是天作的姻缘,一看就是良配,要白头偕老的,我做了这桩姻缘,也是做了好事,心里也高兴的!保准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这话百试百灵,落到沈悟头上却没将人哄高兴。

    他的和离书还在自己书房里搁着,昨夜与礼单一起写的,哪里论的上白头偕老?今日还碰见陆谨与向心觅一起吃饭,说不得一顿饭下来,她又变了主意呢?

    他周身的气息又冷下来,媒婆见他的脸色淡淡,也不多加逗留,告辞往自家去了。

    沈悟回了屋子,周身空荡荡的。这段日子,东西已经收拾了不少出去,若是顺利,月末就能搬走。

    一时之间,竟没了事做,清闲得令他不习惯起来。

    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已经换好了衣服,预备着翻墙了。

    他只身步入书房,没有惊动孟兰因,也不点烛火,幽微的目光注视书桌上的和离书。

    傍晚的郁气仍然没有消散,方才经过院中,他看见陆谨家的灯还没亮起来,陆由在隔壁同孟兰因说着话。

    陆谨还没有回来,他一定还和向心觅在一起。

    他捏起那张薄薄的纸,凝视良久。沈悟不熟悉婚嫁之事,但从前为了补贴家用,替人代笔文书,也是写过和离书的。

    昨夜一气写下来,倒没什么感触。此刻仔细注视,才觉出一丝不同来。

    这是他和向心觅的和离书。

    他凝视着上面已经干透的墨汁,忽然将它压在一叠纸张下,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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