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窗外依旧狂风大作,雷声如潮,豆大的雨点砸到窗棂上,碎裂。许柠哭得抽抽噎噎,不能自己。

    冷汗顺着她的额头一阵阵流下,将她的小熊睡衣完全打湿。裴止握住她肩膀,轻轻摇晃,但还是叫不醒她。

    裴止从未见到一个人能哭得如此伤心、如此难过,就好像遗失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这种伤心和难过,几乎能将他一个淡漠之人内心深处的相似情感完全唤醒,这一刻,他恨不得能和她感同身受,恨不得能痛她之痛。

    许柠被困在一个梦境里。梦里,她被一团迷雾追赶,那团迷雾要全然地笼罩她、要将她完完全全吞噬。被冷汗浸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她后背,黏腻无比。她头脑发麻,双脚好像被灌了铅,明明想跑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自己被迷雾吞噬,连叫喊都泯没在喉咙里。

    迷雾将她完全笼罩之际,忽然散开,许柠眼前出现了两张血淋淋的、破碎的人脸。妈妈那张精致、姣好的面容面目模糊,五官因为激烈的撞击而完全变形。爸爸那张英俊、深邃的脸都骨折了,凹陷下去一块,雪白的脑浆从茂密的黑发里渗出...

    他们临死前的惨状就这么硬生生刻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视网膜中,要叫她一辈子记住、一辈子忘却不了。

    爸爸妈妈流出的血那样红、逐渐蔓延到她脚面,如附骨之蛆。许柠“啊——”地一声尖叫出来,只觉得上臂剧痛,终于从噩梦中醒转。

    睁眼,对上裴止冷静的,关切的脸。

    许柠一声呜咽,猛地伸出手臂,揽住了裴止的脖颈,泣不成声。

    “教授你救救爸爸妈妈,他们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不知道怎么救他们,求求你帮帮忙...”

    她几乎是埋在他怀里,埋在他胸膛处,滚烫的泪水烫湿他的睡衣,揽住他脖子的手紧得像胶圈,紧紧地搂住他,箍住他,好像他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妈妈她这么爱美,她知道自己脸碎成那样,她肯定受不了的...”

    “小柠。”裴止唤她一声,全然没想到她即便从噩梦中醒来,也依旧未摆脱梦魇,心疼地反搂住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全然的肢体接触,拥抱。但谁都没有邪念,非常纯洁。

    “不怕不怕,小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裴止靠着床头坐起,将许柠玲珑的身躯完完全全抱在怀中,一手在她背部轻轻抚摩,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像抱一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孩子。

    此刻,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想法,他只知道,许柠有多么多么需要这个怀抱。

    改变了睡姿,被从床上抱起来,许柠才稍稍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也才从梦境中挣脱,意识到那是一场噩梦。

    但,那又不完完全全是一场噩梦。只是往日现实在眼前的又一次重现。

    “梦到什么了?可以和我说说,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窗外的雷声仍在持续。雨声更大了,许柠感觉到,湿漉漉的雨气要漫进来,将她整个吞噬。但,半明半寤里,裴止的言语显得如此稳定、他的身躯紧紧地抱着她,不动如山。

    好像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在那里,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是恐惧的迷雾里、是不真实的噩梦里,唯一真实的、让她心安的存在。

    “都会过去的,宝宝。”他低声,一声“宝宝”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现在的许柠,可不就是宝宝?一个需要大人安慰抱抱的宝宝。

    他忽然好庆幸,今晚他留在这里,留在许柠身边。

    她是不是怕雷雨天气,怕打雷?

    一想到她要是从噩梦中久久挣扎,被噩梦久久缠绕,却没有一个人来叫醒她,他就心痛得无以复加。

    许柠背上汗珠半干,极度流汗引起的蒸发让她身体轻轻打了个寒噤。裴止立即扯过床上薄被,像包住小婴儿那般紧紧将她裹住。被褥下,他搂着她的臂膀是那样温暖,有力。

    “擦一擦汗。”裴止拿过床头柜上一条干毛巾,递给她。

    “嗯。”许柠终于再度开口,原本柔美的嗓音变得十分遥远,好似从一个幽灵之地传来。

    “我是做噩梦了,也不算是噩梦,是发生过的...”

    她用毛巾印上脸颊,低声。

    这是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梦魇,一直追着她跑。她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哪怕阿婆也不敢。

    她怕她会刺激到阿婆脆弱的神经。毕竟,阿婆将她一人辛辛苦苦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她妈妈的早逝,阿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永远是阿婆心口的一块疮疤,是心尖上溃烂的一隅。

    若在平时,她一定会觉得裴止是高冷的存在,是山中高士,是山尖雪,就连她同他多说一句话,都害怕打扰到裴止研究数学。

    但今晚实在太特殊,她不记得这些,只记得他是她迷雾里唯一可以拥抱的存在。

    她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告诉他。就像心里怀揣着一块巨石,那巨石每每在雷雨天气下便变得格外沉重。而今,她终于找到一个深谷,这深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终于可以将这巨石丢进深谷中。

    裴止如深谷。他是平静的,永恒的,他会永远在那里。

    “我小时候,身体很弱...”许柠慢慢地打开话匣子。

    她是母亲早产生下的小孩,从小身体赢弱,小时极容易发高烧,烧到一定程度,还会惊厥。是以每次高烧,都会将父母吓出一身冷汗,在家里一丝一毫耽搁不得,立即将她往医院送。

    好不容易养到三四岁的年纪,许柠的高烧惊厥症终于好了,不再犯病,爸爸妈妈也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随着她年岁渐长,从幼儿园到小升初,父母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剑拔弩张。他们争吵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钱。

    六岁的一个夏夜,小许柠记得父母吵得格外严重,妈妈对爸爸说了重话,爸爸把暖水壶都摔了,壶胆碎了一地。小许柠在学校里上了游泳课,回来只觉得浑身湿黏黏的,想洗个热水澡。

    她不敢找妈妈,妈妈在哭,爸爸涨红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看着到了睡觉的点,小许柠自己走进浴室,想像往常一样洗澡。只不过,那晚恰好家里煤气烧完了,莲蓬头里洒出的水很冷,淋在她的小身板上,她冷得骨骼都在打颤,牙齿格格作响。

    洗了冷水澡,结果自然是她发烧。

    等妈妈发现时,她的额头已经烧到铁板一样滚烫,小身板一直打颤,白净的小脸发绀发紫。这可把父母急坏了,忙忙送她去医院。

    爸爸只有一辆摩托车。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后头抱着她。

    当时已是半夜十二点。小许柠被妈妈抱在怀里,忽然听闻一声雷电巨响,几乎把迷糊的她震得清醒,一个激灵。

    耳边,父母的争吵仍在继续。妈妈埋怨爸爸出门前不看天气、车上不放雨衣,爸爸则面色铁青地反驳,说要不是她不料理女儿洗澡的事,女儿也不会跑去洗冷水澡,也不会发烧。

    争吵持续升级。经过一个拐弯,一辆失控的大卡车猛地撞了上来,雪白的灯光刺得人瞳孔皱缩。卡车像末世里的劫难,要把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全然地撞击、撞毁。

    ...

    幸存下来的只有小许柠。小小只的她被爸爸妈妈很好地护在了怀里。爸爸甚至张开双臂,试图以人肉之躯为身后的妻女抵挡一个钢铁巨物携带着可怖加速度的更惨烈撞击。

    而妈妈紧紧地搂住了她,像一床鸭绒被,把她包在怀里。

    小许柠双手双腿骨折,内脏受了极大程度的冲击,在ICU急救了两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夏天过后,她在医院里度过。她的外公外婆闻声赶来,外婆流了很多眼泪,给女儿女婿料理后事,照顾外孙女。两位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声令人肝肠寸断。

    小许柠闻着医院干净清洁的消毒水味,灵魂却一直飘荡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夏夜。

    她活下来了,代价是父母的性命和不体面的遗体。是留在她视网膜上永不能褪却的、她对父母印象的最后一面。骨折和内脏受损固然疼痛,但没有什么比见到那样的父母更让她疼痛。

    裴止听后,久久不能回神。原来,许柠经受过如此大的精神冲击吗?难以想象,她当时只有六岁,是如何经受住这样鲜血淋漓的画面,还能好好地长大成人。

    小许柠能长大成人,实在是太难。

    好在,她现在就安安生生地在他怀里了,从此以后,他要她永远安安生生地在他的庇佑之下,要她一生无虞,所有的噩运都将终结,他要她快乐无忧。

    他亲亲她的额角,唇角和女孩细腻娇嫩的额头轻触,是全然的怜惜和安抚。

    “小柠,你常做这样的噩梦?”

    “嗯,尤其是...打雷的夜晚。”许柠点点头,眼角的泪已经干涸。她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

    所以她怕打雷,也怕黑。

    都说和一个人分享快乐,快乐就会翻倍。那,和一个人分担痛苦,是不是痛苦也会减半?

    目前许柠的感受是,痛苦大大地减少了。巨石被她扔进了深渊里,深渊替她消化、卸走这一切。

    只是,能分享快乐的人很多,就像和汤佳然、梁清清分享一杯奶茶那样,她能把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和她们分享,却不能向她们倾倒痛苦。

    她没想到,裴止居然成为了她能够分享痛苦的那个人。

    怎么会是裴止呢?

    他们明明是——形式婚姻的啊。

    居然是裴止。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全然地信任他、把自己交付给他了?好像是有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不,是早就变得不一样了。

    “别怕,以后下雨天,我都会陪着你。”裴止手指轻扯她一绺柔软的发丝,凑到她唇边,郑重其事。

    “嗯。”许柠轻应一声。心想,还好今晚有他。

    “那,我之后给你预约心理咨询,我们一起尝试跨过噩梦这个坎,好不好?”裴止缓声。

    “遇到这样的事,留下心理方面的后遗症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不要怕,你已经比很多人勇敢、坚强了。”裴止大掌轻抚她圆圆的脑勺。

    “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放轻松,我们一点点解决她。看一个心理医生看不好,就看两个,两个不行,我们就看更多个...”

    裴止定声和她说。

    许柠心中涌起一股酸楚。酸楚中夹杂着烘烫的暖。

    这就是裴止吗?情绪稳定,内核强大,不论出现了什么问题,第一反应都是条理清晰地分析,使用什么手段,如何达成目标,如何去解决问题。

    他不仅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态去面对他科研上的坎途,对于生活,他也是如此。

    他没有指责她,没有责怪她,为什么这么麻烦?为什么还会怕黑?他不会。

    在他看来,指责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激化矛盾。

    “那,我要是一辈子都怕打雷呢?”许柠犹疑地问。她一打雷下雨就做噩梦、梦回六岁雷雨夜的症结,已经跟了她16年了。这16年里,她不是没想过靠别的办法解决,但从来没有生效过。

    “那也没有关系。”裴止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嗓音温和。“那就怕打雷一辈子,我一辈子陪你。”

    许柠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说出“一辈子”的话。他说的可是一生啊,他是真有把她当成妻子来看了吗?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裴止从未将她的症结视作累赘。也从未将她视作累赘。

    他的确是个足够好的伴侣。何其有幸,在她犹如儿戏一样的“婚姻”里,她误打误撞,撞到一个好男人。

    许柠张嘴,想说“谢谢”又说不出来。

    也不应该说“谢谢”。言语太过苍白,她也不应该同他客气,他已经将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履行得非常好,她能回报的,就是做好他的妻子。

    不知不觉间,雷暴雨退去,太阳升起,光明重新覆盖大地。天鹅绒窗帘的缝隙中露出灿烂的晨光,她心间的阴霾也随之褪去了。

    从此以后,都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人在对抗梦魇,她有了裴止。

    “这么快就天亮了,”许柠嘟哝一句。“我要起来洗个澡,今早上拉拉队也要集合的。”

    她脑中迅速转过这点。

    这时,她才发现,她如今的处境,是被裴止紧紧抱在怀里。她一侧的肩膀贴着裴止的胸膛,两条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

    因为抬起胳膊的缘故,她的长袖睡衣,荷叶边的袖口滑落,露出柔嫩如新藕的小臂,而她小臂上柔嫩的肌肤,正和裴止修长的脖颈相贴,体温交换。

    肌肤的相触带来全新的颤栗感。察觉到这一点,许柠脸红了。

    真不敢想象,她居然那么直接地搂住了裴止的脖子,几乎将她送到他怀里...

    “我、我去洗澡了。”

    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起身,几近于落荒而逃。

    裴止垂下眼眸,不经意间看到她滑落的小熊睡裤。那系着松紧带的裤头落到她胯骨间,隐隐露出她细腻白皙的胯骨边缘,形状优美。还有被她贴身穿着的小内裤,是极其可爱的、淡淡的粉色。

    裤头还是松紧带的,内裤是淡粉色。她真的是一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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