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无声地落在大厦天台的铁质护栏上，很快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绒。

    天台边立着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末梢微卷的夜紫色发上已经落了斑驳的白，他静静地仰望着夜空，像雕像一般，只有深蓝色的围巾偶尔随风雪迟钝地晃动一下。

    她会来吗？

    她一定会来的。

    要么一个人，要么带着一众警察。

    他一个小时前就已经站在这里了。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地欣赏过这样美丽的雪夜呢？夜晚向来是别人玩乐、放松和安眠的时间，却是他最忙碌和紧张的时间。

    他的视线扫了一眼大厦底下悄无声息包围起来的警车，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又望向了黢黑的天幕。

    看来那个答案，他赌对了啊。

    正直如她，怎么可能会容忍他逃脱法律的制裁。

    他的手脚冻得有些麻木了，但他并不在意。今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他却觉得一切都那么轻盈和明亮。过去那些痛苦压抑空虚孤寂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等他向她坦白自己的一切，他就将从这里一跃而起，去拥抱那属于他的黑夜，让灵魂获得永恒的安宁。

    碧鲁达市的钟楼终于敲响了十一下。

    钟声悠长的余音中，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还是那样轻轻的，透着十分可爱的稚气感。

    “涟音，今晚的雪真美啊。”他的嗓音轻柔温和，就像一个邻家的哥哥。

    “艾克赛斯特，我大半夜跑过来不是和你看雪景的。”涟音在他身后一个十分疏远的距离外停下，语气比雪更冷。

    “像不像你送我围巾的那个晚上？”艾克赛斯特自顾自地说，“不对，那天的雪花比这大多了……”

    涟音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胸腔里顿时涌起了一股滔天的怒气，她忍不住攥紧衣摆朝他吼道：

    “艾克赛斯特，你到底想怎么样？！说要还我人情，实际却在报复我！说要保护我，却这样践踏和伤害我！你既然决定要消失，为什么又要在我眼前出现？是不是你们在杀戮之前，都喜欢这样戏耍猎物？还是你就那么恨我，只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都快忘掉你了，警察审讯我也一字未提，我从不欠你什么，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忿恨他的沉默，在模糊的视线中，努力压制着哭腔大声斥责道：

    “我曾经以为，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可我后悔了，当初我就不该在桥洞下救你！你杀了这么多人，也毁了我的人生，你就是一个冷血机器，你根本没有心！你说过会保护我直到任务完成的，我当初好不容易选择信任你，甚至都决定不再去计较你的可疑背景……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喜欢你，和你每一次见面我都好开心，想把自己最好的都给你，你不喜欢我、拒绝我都没关系，我绝不纠缠，但为什么你要肆意地玩弄和践踏……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艾克赛斯特瞳孔骤缩，他猛地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盯着她：“你说什么？”

    “涟音，你刚才说，你喜欢我……？”

    涟音的泪珠大颗滚落下来，冷笑几声道：“呵，我只是瞎了眼曾经喜欢过你罢了，喜欢你的那颗心，在那个耻辱的夜晚，已经全部被你撕碎了！我现在对你只有厌恶。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那个依赖着你、期待着你的傻女孩？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了，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去为父报仇。你别在这浪费时间演戏了，滚去和别的女人鬼混吧！”

    她的每一个字都在凌迟着他的心，他疼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嘴唇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涟音，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太无能，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抬起双手想去触碰她，伸到半空却又缩回：“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今天本就打算和你解释一切，等我说完，我就赎罪，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好不好？”

    “你在开玩笑吗，什么叫没有更好的办法？惩罚你，我的快乐和幸福就会回来吗？那些痛苦的回忆就能消失吗？三年了，你怎么今天突然想要坦白？是觉得快要被警察抓住了就想得到我的怜悯和帮助吗？”涟音尖利地嘲讽道。

    “不是的，涟音，这三年，组织一直在监视我的行踪，我不敢冒任何一丝风险再把危险带给你；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和痛苦中度过，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每天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我本打算就这样麻木地过完余生，可是一个月前的那次舞会任务上，我居然见到你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了。”

    “自欺欺人什么？”涟音有些不耐烦。

    艾克赛斯特无助地闭了闭双眼：

    “……我可以忍耐对你的爱。”

    满腔怒火的涟音，顿时震惊地怔在原地。

    又来了。和舞会时一样如大海般无尽的忧伤，从他的蓝色深瞳中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自己单方面对他怀有情愫。自己平凡如同岸边的芦苇，像风一样自由和骄傲的他，怎么可能会为她停留。被布莱特不留余地地拒绝过，她早已明白了很多感情注定没有结果，就像他只肯还一个人情，就像他执意要杀她，就像他始终对她隐瞒自身一切……他对她的时冷时热，无非是一时兴起逗弄自己的猎物罢了。她早就想过了，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有太多的现实阻碍，相遇只是错误，再见只是还债，又何必妄念情爱，不如等到她被杀的临死前，再潇洒地留下一句不求答复的告白。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感情，也就不必承受道德的鞭笞和现实的苛难。

    “艾克赛斯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许久，她喃喃地说。

    他深深地凝望这张他日思夜想、如今再次因他留下泪痕的脸庞，惨然笑笑，向她简单诉说了自己的职业、所属的组织，以及当时的复杂局面。

    “就是这样。就是因为我幼稚且自私，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做那种事……事情发生后，我才醒悟，原来我不是一时兴起，原来相比得到你，我更想看见你快乐。想要保护你，却成为伤你最重的人，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