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壳

    “死丫头,回来!”

    河边,一对老夫妇穿着新衣,手拿扫帚,奋力追赶前面跑得飞快的少女。

    阿尧回头看一眼,除开养父母,今日来吃席的许多人也跟着跑出来,很是滑稽。她提着裙摆,喘个不停,边跑边把头上脱漆的铜簪扯下来,丢到路边。

    十年前,她自己选了留在志川县,有一顿没一顿地活着,好歹也把自己养大了。因志川有一座山名“尧”,她的名字也就成了阿尧。

    果然两年后,老夫妻有了自己的亲儿子,可惜是个痴傻的,莫说婚嫁,生活自理都成小问题。这两卧龙凤雏一合计,阿尧如今十四了,可不就是能给儿子当媳妇么!当年花五两买来的,阿尧合该一辈子给他们家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她看这一家人才是牛马成精了!

    索性志川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了十年,连半点残魂的影儿也没见着,她早就打定主意逃离,今日便拖着病体狂奔三里地,这会儿心跳到嗓子眼,也实在跑不动了。

    阿尧如今饿得发育不良,小豆芽一只。若非她早活过一世,换个货真价实十四岁的孩子来,一辈子真就磋磨在此。

    她冷笑,忽而转头,一猛子扎进河里,溅起水花。

    “哦呦——救人呐!”养母气得七窍生烟,手足无措跑过来,在岸上扯开嗓子嚎。

    岸边,看热闹的愣头青就要下河,却被阿尧养父拦住。

    养父愤怒开口:“做啥子!我姑娘清白要不要的!”

    两口子喊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岸上都是两人哭闹打骂声。再有傻儿子瘸着腿跑来,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比那三岁小儿还不如。

    村中老婶默默摇头,赶紧出手制止:“作死的,再不救人没了!”

    话音未落,河面上缓缓浮上来一身红衣,仔细看去,粗布上诸多补丁,说是嫁衣,未免太过埋汰。

    “死人啦——”村民闹哄哄叫起来。

    养父母“啊”了半天,先后仰倒,剩下傻儿子口中痴痴念着“娘子”。

    阿尧泡在水下,极力憋气,实在憋不住了,便捏一个闭气诀。可惜志川县离南部灵界太远,拢共就只有山脉上泻下的丁点灵力,她汲汲营营十年,也只能引气入体。眼下,闭气诀只够她喘息片刻,马上失效。

    水下一切动静都变得迟缓,独独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挣扎着把旧嫁衣甩开,露出原来的衣裳。是再简单不过的布衣,阿尧前年自个儿缝的,如今短了一截,手腕脚腕都露出来,四月河底正冰冷着,待她上岸,本就苍白的脸已有菜色。

    阿尧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边走边打抖,只好不停搓着手臂制造热能。

    入夜,她总算走到县外一处荒地,干脆原地坐下,忙活半天生起火堆,将衣服底儿烘干。等到下半夜,树边如愿出现青面高帽的人影,阿尧见四处无人,跺脚踩灭火堆,静静跟着神秘人离开。

    眼前景色改换天地,忽就来到草木繁盛之地。她还没站稳,空中无风自来一匹白布,严丝合缝遮在她眼前。

    人间常有传言,命格弱的孩子容易撞见鬼,是不详的。就她前世所知,幽冥下界的鬼差确实会找扛得住通灵命格的孩子干些“脏活”。

    这是朔源镜给她的,第二个关于残魂的线索。

    她一动不动站在小孩堆里,也不讲话,静静等待。

    ……

    乌云低垂,雾霭蔓延。

    风月台上忽引惊雷斩落,骇人电光劈碎雾峡,黑夜白天,泾渭分明。

    “啊——”

    风月台内分南北。北极台中,百八十道缚灵索织就一张网,形容狼狈的女子被困其间,痛苦嘶吼。

    紫光电从天堑疾至,雷声紧随其后,震耳欲聋。如此可怕的劫雷叫那女子受了,也不过哑嗓出声,身形却分毫未有动摇。

    女子面前站着一名高大男修,他将灵力打入手中宝塔,宝塔立刻放大十倍不止,急掠至她头顶,般若琉璃光照亮女子容貌。

    斑斓蛇鳞爬满两颊,本该装着目珠的眼眶空无一物。

    下一秒,宝塔极光愈加夺目,女子骨肉被寸寸消解。血髓剥去一分,宝塔的层级便涌上一层,不消片刻,只剩下一颗头颅狰狞着漂浮在半空中,那黑洞洞的眼眶突然找到方位,静静望向男修。

    而男修始终未上前一步。

    “嗬——嗬——”低沉嘶鸣从头颅中响起。

    没等他做出反应,半空中突然炸出血雾,自宝塔下凭空跃出一尾巨蛇!此蛇半空盘旋,眼眶中新生一双黄金瞳转瞬布满血丝。下一秒巨蛇猛地摆尾,仰头向上尖鸣,竟是带着宝塔一起自爆了!

    漫天血腥味自谷底急速向外扩散,巨蛇爆体那瞬间,恐怖的雷劫降下,硬生生将风月台劈开豁口。

    清风顺着碎裂的壁仞,轻轻挑动一缕垂落发丝。

    阿尧似一座玉白雕塑,沉静双目掩盖在丝巾下,晦暗莫名。

    她身边有约莫十人原地默然不语,等候鬼差发话。

    “去吧,谨记不看不语。”男男女女之首,是头戴高帽的无常鬼差,拂尘飞扬,其他九人就由灵力幻化的红色丝线牵引着,步步踏入风月台。

    这是一支收殓队。几日前,幽冥万妖簿添上一笔,鬼差便又挑了几名体质合适的人类,往这里来收集妖魂,防止逸散出去为祸人间。

    阿尧昨日才结束上一场,此时从容跟随红线进入风月台内。

    她悄然拨开白布,抬眼看向四周,呼吸微重。刚才一踏入此处,熟悉气息袭来,分明空荡荡一片,却叫她眸中杀意纵横。

    风月台九九八十一道剑光将她万箭穿心,神魂碎裂。不知百年过去,南极台下那些触目惊心的剑痕,还有没有人记得?

    她提着串聚灵罐向前,捕捉到一抹玄之又玄的感召后,脑中混沌片刻,顺利进入收容对象的遗梦。

    所谓遗梦,是有灵生物死后留下的虚无幻境,用“走马灯”来形容也可。只不过她们这种收容者,须亲历部分回忆,才能收殓碎魂,运气不好,死在遗梦中也是有的。

    阿尧抓住聚灵罐,伸手触碰浮空光点,立刻被拉入某一幻境。人还没站稳,就有不下百八十道觑视扫过,下一刻,四面八方青白鬼奔她而来。

    是最为凶险的鬼道遗梦!

    獠牙鬼血口大开,极阴鬼气张牙舞爪袭来,顷刻冲到阿尧近前。她迅速拿起聚灵罐,注意力分外集中。

    一方幻境内各类怨鬼桀桀利鸣,灰雾般模糊的躯体横冲直撞,在聚灵罐荧光穿刺下渐渐化作青烟,被吞噬殆尽。尽管如此,阿尧裸露的皮肤仍不可避免被鬼气挫伤,形似烫伤,留下灰青疤痕。如此来回两炷香时间,阿尧才勉强清空遗梦幻境,聚灵罐满满当当。

    要来了。

    就见四周极致的黑寸寸瓦解,在幻境彻底破碎之前,她瞥见扭曲鳞蟒攀上幻境边缘,若隐若现。

    蛇妖。阿尧确定收容对象为何,心下思量,再次打开聚灵罐,冷眼看遗梦中潜藏的妖魂被强制吸引,化为青烟往罐子里钻。她轻轻盖上封印,指尖纹路乍现,气息波动几乎察觉不到。

    做好这些,她妥善收起聚灵罐,不着急交差,静静待在此处感受,却没有等到想象中的本命感应。

    奇怪,自她两年前开始随着鬼差四处赶以来,从没有感应到哪怕一缕残魂。若非朔源镜从不骗人,她果真要怀疑,自己这十年实实在在浪费了。她不死心,又等上片刻,仍一无所获,未免鬼差察觉异常,只好叹气离开。

    风月台本该是最有可能遗留残魂的地方,怎会如此?

    等阿尧循红线找到无常鬼差,收容者已差不多到齐。

    阿尧林林总总进过七次遗梦,收殓残魂一事保密极严,收容者皆以法术白布蒙眼,断绝视线,来回奔波传送,凡人往往意识恍惚片刻便抵达目的地,不知身处何处。故此,幽冥人手不足时,才放心驱使她们来干这等脏活。

    看鬼会倒霉这一说法,对小孩儿极有震慑力,不亚于黑面判官止小儿夜啼。所以一般孩子们都自觉听话,不做多余事。但阿尧不怕,青云道地狱桥她都走过,有时候人比鬼可怕多了。

    她再次偷窥,风月台百余年未见光,草木不生,只有地砖上密密麻麻镌刻着千百道封印纹路。

    她不动声色,极力记住法阵脉络,在脑中不断描摹。

    再回到幽冥交差,此地已入深夜。

    下界同样沿用人间的时辰来活动生息,然幽冥一日十二时辰都为黑夜,只有清月与浊月的区别。

    此刻正是浊月当空。

    一队鬼差押着往生者与她们擦肩而过。无常鬼差将阵法设在幽冥川边,收起所有人的聚灵罐,清点完无声叹息,把残魂数折算成灵石分发给收殓者,这件事就算了结。

    阿尧交回一串七八个聚灵罐,换得灵石三枚。

    她每次只抠出来一点儿灵石,走上半天去金陵城里找修士换铜板,余下的全部留给自己修炼。

    “乾坤昭昭,鬼道无常,来也——”

    耳畔突兀响起低沉诵喝。

    “是九头鬼!”还未投入幽冥川转生的往生者注意到动静,兴奋高呼。

    九头鬼?阿尧挑眉,倒是个名角儿。

    凡人修道,道亦非道。鬼道入门不易,九头鬼在最开始只是一介肉体凡胎,机缘下拜入鬼道,一路苦修至化形境,如今离复生差临门一脚,真真半步成鬼了,赞一句当世第一鬼修亦不算托大。

    等等。

    阿尧站在阵法前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九头鬼自远处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不清的鬼傀儡,最前方九只傀儡抬着一顶白色轿子,摇摇晃晃停下来,透过丝巾,也能看清傀儡平滑诡异的脸。

    渡鬼道,九者白轿,万岁长生。

    还缺一对玲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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