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煞

    “不是所有人都会遭到报复。”

    报复是个很宽泛的词,若当真是妖物作祟,时间上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因果都有可能。

    没死人,只废了成片的蚕茧?又或者死过人,但居民未曾透露?

    阿尧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炊烟,迎着清晨微风推开门扉。老妇独居,简单做了早膳,阿尧给上两文钱,坐在竹椅上一并用餐。饭饱,她看村中女娘要上植地采桑叶,就说同她们一道。

    桑树多种在河边,他们沿着护城河向山中走四里地,方能瞧出绿意盎然来。阿尧拉下斗笠的边缘,一面采桑一面观察。妖物传闻大盛,一伙人有些惧意,是以三五人一队才敢散开,劳作时不算沉默,看得出都是相熟的人。

    “小道长应该不懂吧?采桑就采这摸着扎实的,顶上梢尾的新叶留着再长长。”

    阿尧伤好了以后,露出白净面庞,娘子们大都愿意同她说上两句话。她开了话头,浅尝辄止地将四方听来的妖魔异事说与她们听,见她们神色中十分新奇,这才又深入几分。

    “我初次下山时,辗转至中州,碰到复生境的一方大妖,那妖身高十尺有余,形貌昳丽,最擅幻术,便是人间常谓妖狐。”

    “十尺?!果真有此庞然大物?”郑三娘,也就是发现蚕茧死亡的女娘,惊问道。

    “骗你作甚?”阿尧早就锁定此人,一路上有心攀谈,此刻也不藏着,继续说:“那狐妖荤素不忌,也怪我总纸上谈兵,以为她们族类只吸食男子精气,着了幻术的道差点就没命。”

    “后来呢!”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竟很是紧张。

    “我遇上一位法力高深的前辈,幸得他出手,这才无事。”

    此话虚虚实实,却掺了五分真。同样是十四岁,阿尧刚刚进入万剑宗,彼时的闻人遥早在宗门培养下,突破择灵境,迫不及待离开惘山下山历练。

    落地中州后,她一路搜集见闻,原是极为小心。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择灵境的小修士于妖族而言实在不够看,她终究着了狐妖的道。

    狐妖有一双阴阳眼,先于所有人发现她魂魄特殊,下狠手置她于死地。

    前辈?没有这号人。事实是,闻人遥身上宝物众多,生生用那些保住了一条命。

    过往云烟罢了。

    阿尧收起纷繁思绪,把话头转到当下:“说来我生了十四载,还未见过食蚕的妖,诸位可曾目睹一二?”

    “这哪能呀?”唤作清娘的女郎压低声音,“怪物神出鬼没,咱们镇毗邻青州城,上灵隐寺求了人来帮忙也是有的,可没用啊。”

    穿着短衣的姑娘们聚在一起,很快箩筐里装满桑叶。

    “……其实我见过。”人群中忽然便有黄鹂般清亮的声音出现。这下一众人都停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穿着,穿着红衣裳,一看见我就走了!我没敢抬头……”还没说完,就有人笑出声,点了点她的额头:“傻豆子,妖怪见了你不吃你,反而跑了?你把我们当你家中还不识字的奶娃娃哄呢!”

    如此嬉笑打闹,就要准备下山。

    阿尧凑过去寻豆子姑娘,浅声问:“豆子,你的箩筐呢?”

    “我家不用公家地,每次上来都是帮着姐姐们采的。”

    等阿尧目送她回到家中,脑中似有一瞬清明——豆子家就是为数不多还有活茧的。

    有些事她得再确认一遍。

    ……

    入夜,阿尧凌空飞跃到镇上七玄塔顶。这是方圆几十里至高之处,能将整个茧镇收入眼底。她刺破心口,取一缕精血,眯眼施展术法。

    天生地长,魂主根,灵主气,去!

    此乃揷血显影,以精血为引,寻踪索迹。虽是来路不明的妖族邪术,但阿尧从前了解一二,只觉得非常好用,左右学一点又不至于走火入魔,她闲暇时便悄悄搜罗了许多。

    眼前出现一条极细的血线,从塔顶往镇内一处屋舍飘去,越靠近,神识内嗜血的冲动几乎要压抑不住,到了院里,血线竟岔开变成好几条引线,大半都飞进了鸡舍。

    她知道这户人家姓李。

    阿尧无声潜入,略看一眼鸡舍方向,跟随最粗的血线停在一口旧井前。

    血光凶悍,却被盖在一道镇压诀下,没有逸散出来。她施的正是揷血显影之二,血光灾。

    她思索片刻,即刻补上禁制,再抬手毁去镇压诀,坠入井中。

    井下臭不可闻,沼气迷蒙中藏有一具女尸。

    尸体泡在水中已经形成巨人观,身上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腐臭气息如溴水渗入每个角落。阿尧神识展开,井底石壁也有血迹,却是喷溅状。她又将灵力一寸寸划过尸身,在脖颈上发现深深勒痕,嵌进皮肉,想来是致命伤。

    先死了才被扔进井里的。

    她生前穿着一身煞黄单衣……哈?

    阿尧以灵力点燃一星蓝火,看了又看,才确认女子身上确实穿着如符箓纸一样黄中带砂的衣裳,怎么会有人穿这种东西?

    符箓天成落笔,需得在特制的凶煞黄砂纸上进行,辅以朱砂收效。也就是说,单单黄砂是很霸道很不吉利的物什。

    用黄砂炼成的衣裳,贴身穿着,是要此人生生世世魂魄不得转世。

    又是黄砂,又是镇压诀,此间隐情几乎就要浮出水面。

    阿尧正要走,看见尸身肩膀处露出的系带,分明是锈红色。

    道一声“得罪”,她就引神识穿过煞衣,女子生前所着贴身衣物是一袭大红肚兜,上面隐约绣着交颈鸳鸯。鸳鸯合该是成亲之时用的吧?

    她还想瞧清楚些,突然就有凌厉的怨气在井底爆发!

    不好!煞衣虽霸道无匹,但没完全贴身镇压,留了此女一道残魂,想来是受到冒犯,这才出手。

    阿尧急忙道歉,闪身离开井底。一上来,借着月光,蹲在井边的疯丫头和她手里的镰刀映入眼帘。小孩个头不高,此时脸上的表情实在狰狞。

    忽然有红衣艳鬼蹦跳前来,伸出长甲朝阿尧猛抓。

    阿尧出手打散,一击之下红衣艳鬼不堪重负直接爆体。

    她惊讶于鬼怪之弱,当下封住小孩五感,不顾人挣扎,三五步拎鸡仔一样要离开李家。哪想井底忽而爆发尖锐怨煞,空中慢慢凝聚一个半魂体,向阿尧打来。

    “我不伤她!你这模样不好,想被她看见吗?”阿尧压低声音,未曾回头,脚下不停,把女孩带到镇上的粮仓里。

    那井底女尸果然没有追来。

    捆住小孩,她才解开术法,不待她开口,阿尧顾自说起来:“李家有二女,若我料想不错,井底那个为长,你居次。你阿姐不知缘何枉死,怨气深重,便被扔了封在井底。你们家井水不能用了,是以你需提桶自河边取水;怨煞污染了护城河下游,因此桑园的桑叶给蚕吃了不日便死于茧中,唯独自养桑树那几家幸免于难。”

    “你为何能感受到你姐姐?天生灵体?”

    她静静看着女孩。十岁左右的孩子听了这话,也不惧,像头小兽凶巴巴开口:“你和他们一样!都想害死我姐姐!”

    “她已经死了。”阿尧打断她,却听见她近乎嘶吼的尖鸣:“没有!”

    “好,不说这个。所以我的推测是对的?”平缓的话语带着引诱。

    小孩不说话了。阿尧见此计不成,抛出又一个问题:“你的衣服为什么有血迹?”

    “我听说啊,有一种妖术,能借别人的身体活死人,可若施法者学艺不精,就会把别人变成鸡啊,猪啊,狗啊……”阿尧说得慢,一边说,一边去瞧小孩的脸色。她报上一句畜生名,小孩眼里的惊惶就深上一分。

    赌对了。

    揷血线会把范围内所有见过血光的地儿指出来,李家鸡舍分明遭了大难却无人在意,又无鸡瘟,缘何一月内死那么多鸡?想来是有偷鸡的“黄鼠狼”分了时段作案。

    阿尧来时想了许多,忆起曾有邪术,把死者泡在牲畜血中,泡够七七四十九天就能采阳补阴,夺舍还魂。

    也不想想夺谁的舍?

    “你……你还知道什么?”

    阿尧见小鱼上钩,缓缓勾唇:“我知道什么,取决于你知道什么。”

    ——

    “所以,你一共偷了家里七只鸡?”

    阿尧望着河流尽头这一个小山包里藏着的大铁盆,鸡血放了许久,臭得不行。

    小孩最后总算松口,答应带她来看看“秘密山洞”,作为交换,她要想办法帮李家大娘子复生。她就先含糊应着,哄小孩来了此处。

    “我姐姐……她其实本来不用死的。”

    “镇上营生很多,我们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不错,女娘也都有机会识字读书。我阿姐从小口齿伶俐,她要当女夫子!但是我爹不让。”小孩声音透着悲伤,说到此处,张扬的模样黯淡下来,“他们给阿姐寻了户人家嫁过去。我姐着了蒙汗药,跑不出去,拼着力气打晕喜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吊在梁上走了。”

    她说阿姐单名一字“芙”,她则是李蓉。

    “……我寻她不到,以为她没等我就坐上喜轿走了。”

    “后来我夜夜惊厥,怎么都好不了,阿姐就来梦里找我了。”说完,女孩已是满面泪痕。

    阿尧望着墨蓝夜色,无边群山连绵,山脚的一捧清流蜿蜒没入桑园。这条河养育了茧镇,支撑茧镇的桑蚕事业。与志川县不同,孩子们生于此则衣食无忧,能够读书。

    镇子生息之根,最终又被它养大的孩子毁去。

    若教她仰望鸿鹄,又如何甘于困囿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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