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转世如今正在——”

    火风幻化利剑，斩空切断周陆的头颅。皇城脚下乱作一锅粥，只有阿尧在远方觑见周陆断裂的脖颈内，缓缓散开一缕无机质的蓝，随风而去。

    她一颗心如坠冰窖，似有双手悬在咽喉，慢慢收紧。

    这是一场我在暗，敌也在暗的较量。

    阿尧脚踩逆剑，很快化作天边流光，云雾奔腾间不忘给赫寒聿传音，只说自己半晌不见他人，这就先赶回宗门交付任务。等了半炷香亦没有赫寒聿的消息，她索性御剑乘风，加速赶往东部。

    落地时，两仪堑造就的异象仍未消散，缀在东郡头顶，蔓延到万剑宗上空，因地势高，似乎抬手就能碰到流霞。

    “请了西山卜算子出关，这就要有结果……”

    “宗主也出关了！”

    阿尧侧身避开来人，给她们让路，默默跟在后面，低头看飞雪落成泥，山道上的脚印清晰可见。一行人拥挤上山，皆聚在无妄阁前，伸长了脖子看内堂。

    堂内，一人长身玉立，靠在门边，堪堪挡住了众人打量的视线，正是赫寒聿。他状若无意抬首，目光梭巡，看见阿尧也没停留，淡然收回视线，斜眼看五步外仙风道骨的尊者。

    “师兄，秋海秘境将开，你看，这……”凌虚子也在，手抚长须，眉间拧出一个“川”字。

    尊者虚咳两下，惹得长禾仙尊急急奉上一杯茶。那人浅饮一口，面容冷肃：“她回来了……万剑宗容不下这尊大佛。”

    “这……”

    下首诸位长老仙尊眼眉微动，暂时没人开口。

    “本尊亲自往瀛洲一趟，将她的羽衣灯请来一观。凌虚，你且吩咐下去，秋海秘境开放暂缓。”

    “寒潭秘境与秋海秘境不过一堑之隔，寒潭印如今下落不明，必须守好秋海秘境。”

    凌霄仙尊闭关百年，未见不同。此刻大手一挥，把诸事安排下去，不期然想起闻人遥。

    他当年出手已是十成十的功力，不想竟还能留得一缕魂供她阴魂不散！

    “长禾，随我来。”凌霄阔步越过众人，冷冷看了一眼身子骨仿佛散架了似的倚在门上的赫寒聿。

    这个便宜儿子指望不上，他总该为小的一双儿女打算，尤其是珺姐儿。

    赫寒聿等凌霄仙尊走得只剩下背影，还是没有动，体内仿佛有一簇烈火，他的心就摔在火海里，几十年如一日地煎熬。

    怎么可能再让你如意呢？

    门外。

    阿尧原本要走，骤然撤步，不错眼地看着凌霄仙尊与长禾仙尊携手，悠然跨出无妄阁，接受众弟子目光敬意。等他们走远，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扬起唇，脚步轻快迎着紫磐仙尊去：“师尊，问心石已重新点亮。”

    她张开掌心，蕴藏老先生纯净心源之力的石头躺在手掌上。紫磐仙尊脸色淡淡，看见问心石后总算笑出来，指尖轻点，石头便飞起来，跃入她的须弥戒。

    “不错，你在人间的事儿，凌虚子同我说了。小小年纪，胆识过人，你们师姐妹几人，此番属你最有进益。”

    话音未落，昭阳也踩着剑紧急落地：“我听见了！师妹干什么去了？”

    阿尧浅笑不变，温声支应：“往抚州一趟，见多了贫民苦寒，不过略施援手。”

    “逗你的！”昭阳随手把问心石递给紫磐仙尊，乐呵呵竖起拇指，“我一路上都听说了，抚州尸毒成群，不知周陆使了什么腌臜手段，连带青州也出事儿了。不过万春门接手了南方，情况控制住了。”

    “有个小姑娘非说万剑宗的道长是救世主，我一问，可不就是你么！”

    阿尧闻言，赧意姗姗来迟，她向后躲开昭阳伸出的魔爪，却撞了个结结实实。

    她正要开口道一句“对不起”，笑意僵在脸上。

    来人身形高大，虽至中年却形貌儒雅，不难窥见年轻时的风采。他身后，不是程礼季又是谁？

    程礼季见了她，面色狰狞，肉眼可见十分愤怒，却在瞥了眼打头的男人后，奇异地恢复平静，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是她？”男人说这话时，目光未从阿尧脸上移开，语气平淡。

    程礼季当即应道：“正是！”

    紫磐仙尊还没走，眼见小徒弟似乎有麻烦，摆出威仪上前：“几位是？”

    “东郡程氏，程礼泊。”

    此话一出，周遭安静下来。程氏商权在握，作为东郡的领头羊，因族内有天人境大能坐镇，压着众氏族打了几百年，未显颓象。

    程礼泊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地位超然，便是对上宗主，也能不卑不亢。

    “我侄女讼怡日前便是死在你手上？”程礼泊犀利看向阿尧，目光幽深。

    阿尧挑眉，实没想到已经盖棺定论的事，还有被翻老黄历的时候。她磊落开口：“贵府七娘确实与我有过龃龉，但当时庄夫人已经有定论了，不是吗？”

    她遥遥看向人群最末的庄意。

    庄意双手并于前，是最标准的贵妇站姿，她比上次见面消瘦不少，此时撇开目光，刻意不去看阿尧。

    程礼季怒哼，抬手将一物高高举起：“你万剑宗数人皆在，看好了！”

    是显影石。阿尧眯眼，就见天幕展开，俨然是她与程讼怡在寒潭边大打出手的影像。只不过这一次，无名精怪从程讼怡身上抽离魂识的一幕变得格外清晰，阿尧勉力一击的画面也随之重现。

    “我等凝炼了讼怡灵魂记忆，只是术法显影亦如此明显，可见讼怡在那精怪离身之后，才被你一击毙命！你莫要再信口雌黄！”

    程礼季几乎是怒吼，浑身颤抖不止。

    阿尧不解，却目光坦然：“你们更改了……”

    “够了。”程礼泊再次逼近，自上而下看着阿尧，魁梧身形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我程家从不无的放矢。为了这一抹真相，讼怡灵魂已不完整，须有魂气弥补此间缺口，才能赴极乐往生。”

    “小姑娘，你欠她的，总要还回来。”

    “荒唐！”昭阳旁听了半天，只觉阿尧在豺狼虎豹间更显得形单影只，愤愤上前将人护在身后，“是非黑白，岂可凭你们一家之言？”

    “倘若此物显灵呢？”

    程礼泊一步不退，缓缓从袖中勾出一柄蝴蝶刺。

    “阴阳罗生刺。”紫磐仙尊面色大变，眼神落在阿尧身上，情绪难辨。

    庄意终于靠过来，叹一口气，释然道：“此物有灵，讼怡出生那年，忽而降临程家，乃是与讼怡魂识勾应的宝物。若有人取其主性命——”

    “一刺便知。”

    阿尧凉薄笑笑，险些被带进沟里。豹子精将人杀了，无论如何这因果也算不到她头上。程家人凭什么这般肯定？

    她没去看站在面前的程氏夫妇，只一遍遍内视魂宫，看着本就仅存一宫的惨象，徒生出无力感来。气魂不存，若程氏花大手笔篡改魂忆只为为难她，那今日就是赌上十个自己，怕也逃不出程家人的手掌心。

    “阿尧，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杀九玄峰那孩子？”紫磐仙尊收起惯常懒散，目光定定看来。

    阿尧环视众人，轻轻摇头：“没有。”

    “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程礼季夺过阴阳罗生刺就要动手，空气中乍然爆发一道阴森无匹的灵力冲着程礼季去，拦腰将至，倏尔被另一道灵力挡住。

    阿尧尚未出手，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她不知是谁，急忙退开，拨开人群凌空跃至楼头：“晚辈不才，却知阴阳罗生刺霸道非常，常人灵魂经此刺击，轻则受损，重则魂识无存。几位既然笃定我杀了程讼怡，想来这阴阳罗生刺也不会留有余地。”

    “假使验证过后我魂识未碎，便算清白，但魂识受损不可避免。你们拿什么赔我？”

    她伫立檐上，大雪遮面，庄意瞧着，顿觉二人距离更远了。

    庄意听罢，垂眸遮掩情绪，不轻不重开口：“讼怡到底是我族承继图腾血脉的孩子，珍贵非常。姑娘便委屈这一回，若你果真置身事外，事后程氏宝库可开放于你。”

    “……阿尧，你身无倚靠，上等宝物该是很难轮得到你。”她软和了语气。

    阿尧忽然听见她唤自己名字，心头说不出的古怪。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真的挨罗生刺一下，那于她而言就是雪上加霜。

    此番咄咄逼人，也不过是想给紫磐仙尊造些压力，逼她出手保自己。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打狗还得看主人。

    思及此，阿尧悄悄放松绷紧的脊背，整个人就如十二月飞雪，随时要消散一样：“阿尧自诩清白做人，确实没见过好东西，却也……”

    “既然无辜，为何不敢受？”凌霄仙尊去而复返，望着楼头孤立的陌生少女，闻人遥的身影不知怎么就和她重叠起来，叫他烦躁。

    万剑宗最讨厌令宗门蒙羞的人。

    残害同门，是为品行不端。

    阿尧猝然与凌霄对视，几乎快要藏不住对他扒皮抽筋的恨，呼吸间肩头一重，整个人就被压着跪下来，膝盖扎着瓦片，动弹不得。

    属于凌霄仙尊天人境的威压散开，连紫磐都咬紧牙关，遑论地面众人。阴阳罗生刺受凌霄召唤，破空朝着阿尧去，程礼泊目睹这一切，忽而握紧拳头，竭力克制。

    他眼睁睁看着阴阳罗生刺扎入阿尧心口，带出一片鲜血，洒到瓦片间，悄然滴落至雪地里，开出一朵红梅。那少女生了一双和他七成像的眼眸，此刻浑身颤抖，唯有眸光澄澈。

    阿尧痛得快不敢呼吸了。

    她自嘲笑笑，这般生死紧要关头，她竟也能惊喜于痛觉恢复了。

    均平三十二年的这场雪，距离朔源镜取走痛觉，到今日刚刚好满了十年。叫她骤然拥抱痛觉，便尝了此番刺心伤魂之痛。

    “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