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个季节的越城，空气中渗着潮气，路面湿滑，有汩汩的雨水顺着路边流走，消失不见。

    这几天叶离所带班级暂时交由其他老师负责，但时不时，还是需要她去解决一些事情。

    整整一个上午不需要去拍摄场地，叶离倍感轻松。

    下午两点刚过，一通电话进来，通知她直接去活动教室，专供学龄前残障儿童进行体育活动的室内场所。

    叶离下楼右拐，远远望见教室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插兜站在那儿，正跟教务主任聊着什么。

    程淮景身量很高，几乎高出主任一个头，他宽肩窄腰，被西装包住的臂膀隐隐透着力量感，双腿被西裤拉得又直又长。

    男人与生俱来的气场极强，无论何时出现在公众场合，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多年后，叶离依然抵挡不住内心的悸动，目光像是被强大的磁力吸引，难以克制地会看向那人。

    然而昨天傍晚男人的话回响在耳边，做出无情的警告，让她别再自作多情了。

    本就是不可能再继续的感情，再去奢望留恋，就太没意思了。

    程淮景的眼睛有种引人深陷的魔力，那里头藏着的东西，她不敢深入挖掘，只要跟他对视，便会不由被吸进去，而后乱了阵脚，再次陷入万劫不复。

    叶离暗自幼稚地发誓，今天她不要再跟程淮景有任何眼神交流。

    假装没注意到他们，甚至连跟主任的招呼都不去打，叶离到达教室门口时，忽视掉身侧传来的视线，目不斜视直接进入。

    昨天下午的争执已经被程淮景亲自解决，方子越和纪媛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

    这次的拍摄任务也不算复杂，另外两个需要出境的自闭症孩子也都来了，同时还有叶离的同事汪可柠，一个平时跟她相互都没什么好感的女老师。

    叶离心无旁骛，引导孩子配合拍摄，连续几个镜头都没出什么问题，进展顺利。

    两个小时过去，导演喊卡，拍手鼓励的那一刻，叶离回以难得明媚的笑。

    很多时候余光里一直都有门口站着的高大男人，那人存在感很强，能够在他始终密切关注自己情况下，毫无杂念地完成工作，不去受他影响，那感觉还蛮不错。

    期间有片刻休息，她到方子越跟前沟通拍摄情况，程淮景很自然地适时插话，提了两个专业性问题，但短短几分钟，叶离的视线全部在录像显示屏和周围其他人身上，甚至是在回答程淮景问题的时候，故意半点儿眼神都没给明显更主要的程总，疏离感显而易见。

    走开后依然能感受到男人如炬的盯视，即便心底杂念纵生，其中不乏各种担忧，叶离面上还是刻意表现出了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和一旁的助教老师有说有笑，仿佛他的存在带给不了她任何影响一样。

    天知道这么撑着要耗费她多少心力，不过好在，她坚持了下来。

    叶离第一次切实体会到，跟前男友公事公办，其实是件很爽的事情。

    又一个长镜头拍摄完成，叶离刚放下水杯，纪媛来到她跟前，同时跟过来的，还有汪可柠。

    纪媛说：“叶老师，汪老师，接下来的拍摄有点难度，不过你们一起商量着来，应该不在话下，很快就能过。”

    叶离没什么意见，点头同意，她向来和汪可柠没什么交情，暗地里的指桑骂槐和白眼倒是没少接，不过工作归工作，一起配合的难度，肯定要比在程淮景面前伪装刻意、表现自然低多了。

    各自班级的孩子各自都深入了解过，叶离跟助教小林管着自己班里的两个孩子，分别是沁沁和瘦瘦的小男孩沐阳，汪可柠管着她班里的男孩子浩浩。

    由于缺乏语言和社交能力，几个孩子在大人不管不顾的情况下，通常各玩各的，此刻需要老师引导三个孩子一起做游戏，拍球扔球接球，跳绳之类的。

    孩子自然配合不来，三位女老师一人带一个，像平时一样，激发孩子互动的能力，享受乐趣。

    刚开始还好，几个镜头马马虎虎勉强能用，可毕竟要拍进纪录片，要想让展现给大众的效果达到最好，让家长认可特教学校的教育，必然需要高质量的引导场景。

    然而扔球接球的时候，由汪可柠带着浩浩，十次里几乎有八次都会把球扔到对面的叶离身上或者扔得忽近忽远，而换成叶离带着沁沁去扔，结果正好相反，十次有八次都能准确扔到孩子跟前。

    之后又进行跳绳游戏，效果还是一样的差，轮到叶离和沁沁在中间跳的时候，绳子会时不时打在她身上，轮了上半圈，下半圈就会软下去，总也形成不了完整的圆。

    而再换成汪可柠带着浩浩跳，叶离和助教小林带着两个孩子抡绳的失误率又会小很多。

    连续二十多条拍下来，叶离莹润的额头，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纪媛在一旁盯着，眉头就没展开过，随着一条一条频繁的咖嚓喊卡，方子越更是看不下去，平时笑面虎一个，此刻也按捺不住，他起身直接朝二人走来，面对汪可柠，指责意味明显：“汪老师，您这儿失误太多次了，怎么回事？玩个游戏有那么难？”

    汪可柠哪里想到导演会这么在意，任浩浩跑开，懒得考虑孩子母亲也在场，直接将责任推到孩子身上：“方导，您这可不能怪我啊，浩浩向来劲儿大，我是他班主任我能不了解嘛，玩起类似游戏，就算有我在后边一起，也很难保证扔准位置。”

    不仅如此，她又瞥一眼旁边的叶离，阴阳怪气道：“再说了，扔球接球游戏，我们怎么可能一定保证扔到对方手里，那不得叶老师带着沁沁来回移动，灵活去接嘛！她带着女孩，明显更容易些啊！”

    话全被她说了，理也全让她占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所以然，可关系到几个自闭症孩子是否好引导会配合，游戏就变得不那么容易定对错。

    在场众人明知她强词夺理，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击。

    如果硬要追究汪可柠在带孩子扔球抡绳时有没有用心配合，就得特意翻出刚才卡掉的那些片段，一帧一帧放大去查看，耗时费力，还不一定能看出什么。

    之后嚷上半天，也不过是跟汪可柠一样，在细枝末节上钻牛角尖，没意义。

    还没等方子越和纪媛商量出个解决方案，一直在后方悠然自得的程淮景走上前来，语气毫无转圜余地：“换掉汪老师，找个劲儿大的来带浩浩。”

    跟着一起过来的主任捏了把冷汗，这人哪儿是说换就换的，换掉的话他该如何跟人家父母交代。

    不同于叶离，那是方导熟人，被钦点参演，汪可柠是他代表学校推荐的，她父亲跟他有交情，仕途上也帮过他不少，这次拖他安排女儿参演纪录片，为的是增加知名度，未来能在这条路上有更大的发展，谁知这姑娘锐气又叛逆，什么都不顾，就为给叶离添堵，故意制造麻烦。

    他只能腆着张老脸，不住替汪可柠求情：“哎呦程总，出境人选都是定好了的，只有班主任了解自己班的孩子，这怎么换呐！”

    后背微驼的中年男人突然想到什么：“您看要不这样，咱今天这个场景暂时换个人，换成我们体育老师，之后的拍摄，还都由汪老师来带。”

    本以为自己的解决方案有足够的说服力，谁知程淮景铁了心一般，看了眼叶离，对着汪可柠的方向，面色冷峻，不容抗拒：“换掉。”

    此话一出，不仅主任，就连不怎么在意这次出境的汪可柠本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时有些后悔刚才那么对叶离。

    方子越跟着程淮景多年，几乎快成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看不出程老大的用意。

    这是明显不想叶离被针对被欺负，距离杀青还有一段时间，这才刚开始拍，尽早解决掉碍眼的人，是程淮景一向的雷厉作风。

    扯皮的事怎么还能再劳烦老板，方子越对主任开口：“我说主任，今天是汪老师第一次拍摄，她就跟其他老师配合成这样，各种找理由，往后还怎么继续下去，咱学校这么多老师，您就再选一位吧，要不，您班里的助教老师也行。”

    主任急得老脸通红，这可让他怎么办才好。

    眼看程总单手插兜坐到一旁，悠闲喝起茶来，明显已经不想再掰扯这事，一副就等换人的态度。

    空旷的活动教室此时只剩下几个孩子来回跑跳的声音，所有人都看向冲突中心，替主任和汪可柠捏一把冷汗。

    就在大家都以为大局已定，无力回天的时候，始终沉默不语的叶离却开口了。

    她语气淡然，态度自若，违背了自己刚来时幼稚的发誓，同程淮景有了今天第一次对视，那眼神之间，暗流涌动。

    “不用换了，提前定好的人，哪能说换就换。”

    她瞥了眼汪可柠，看向众人，继续道：“浩浩我也接触过，力气确实不小，但孩子定下换不了，同样的，论专业能力，和对孩子的了解程度，另一位出境人选，非汪老师莫属，不然换成其他老师，以后的问题更多。”

    忽视掉来自一旁汪可柠震惊纳罕的视线，叶离直直望着不远处的程淮景，说出的话足以震慑全场。

    “所以程总，作为决策者，可别意气用事。”

    目光移开时，叶离顿感周身似有万剑穿过，来自男人意味不明的视线，带着几乎将她灼伤的热度。

    事态发展成现在这个地步，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一时间，室内鸦雀无声。

    门外围观已久的两个助教老师再次确定，这两人一定有着刻骨铭心的情感过往，不然，这浓浓的火药味，根本没法解释。

    久居高位的男人坐在那里一直没动，眼底的情绪变换极快，让人捕捉不住，他太过善于掩饰情绪，成熟之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

    直直同叶离对视片刻之后，程淮景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语气掺进一丝可怕的宠意，一副完全听之任之的态度，让人无力招架。

    “行，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听你的，叶老师。”

    叶离不慎读懂了其中的意味，那一刻，心跳加速，本来还以为能占据上风的她，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