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有话

    “谁啊?”

    随着一声闲闲的问话,林府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位老家院探出半颗头来,睁着老迈迷瞪的三角眼,将方金芝上下打量了个遍。

    “哪里来的小丫头,林府可不是耍闹的地方,快到别处玩去吧。”

    说罢,他把头缩了回去,欲将大门合上,却被方金芝一把拦下。

    “慢着。”

    方金芝拱手,恭恭敬敬朝老家院作了个揖,“这位老先生,小女子听说林员外久病沉疴,贵府悬赏百金求医问药,今日正是为了这赏金而来。”

    老家院愣愣看了过来,“你是说,你是来给我家老爷治病的?”

    “正是。”

    闻言,老家院又将方金芝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见她穿着像个富家小姐,年纪也不过是及笄之年,不由得发出苦笑。

    “小娘子,我家老爷这个病,十里八乡有名的医士郎中,但凡说得上名的,几乎都来瞧过一遍。便是那有名的僧侣道士,也有不少来府上设过法台,可就是没有一人能将这百两黄金收入囊中啊!”

    他将大门打开了些,指着院内一处,问方金芝道:“小娘子,你瞧那是什么?”

    方金芝透过缝隙看了一眼,道:“棺材。”

    她心下一紧,“难道林员外已经...?”

    “那倒没有。”

    老家院摇了摇头,“不过啊,恐怕也离你说的那件事不远喽。这口棺材在我们府里已经停留了两月有余,是少主人亲自置办的,让你看这个,就是想告诉你,老爷的病,就连我们少主人都不抱什么念想了。唉,已经是不得治啦!”

    “小娘子,你要是觉得自己识得几味药材,看过几本医书,就能治得我家老爷的病,那老头子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老家院摆了摆手,示意方金芝赶快离开,随后便要关门。

    两手扶上门板使劲一推,却发现怎么推都推不动。

    这门就像是被钉住了一样,竟然丝毫动弹不得!

    老家院看向方金芝攥着门环的手,心里猛然一惊。

    这瘦弱的小丫头片子,怎的力气如此之大?

    “老先生,既然贵府现在寻不到名医,何不让我一试?能不能治得,我一看便知。”

    方金芝眼神淡淡无波,语气却强硬笃定。

    老家院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不由站直了身子,暗自在心里琢磨起来。

    这小娘子虽然年幼,还略带病态,可说话行事却老气横秋,沉稳冷静,完全不似其他同龄人的模样。

    既是如此,他便去少主人那儿通报一声,让她瞧一瞧老爷的病容,倒是也不怎么妨事。

    斟酌许久,老家院开口道:“你且先在此处候着,待我去禀报过少主人,再带你进府去给老爷瞧病。”

    “那就麻烦老先生了。”

    方金芝见老家院扭头就走,便倚在门边,视线穿过门缝,看向院内那口用金丝楠木制成的华贵棺材。

    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林府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家院一改方才傲慢的态度,朝方金芝弯了弯腰,“小娘子,请随我来吧。”

    *

    林员外寝屋。

    刚一进门,方金芝就闻到股浓重刺鼻的药味,她左右看看,见这里门窗都紧紧闭合,几不可查地微蹙起眉。

    林老员外子嗣稀薄,知命之年,膝下只有一子。

    林家公子是个身形高瘦的书生,穿一件青色的窄袖圆领袍衫,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大概是为父亲的病忧思过甚,整个人形容憔悴,眉眼间尽是疲态。

    他将方金芝引至床榻边,轻声轻语说道:“方姑娘,床上躺着的便是家父。家父自病重以来,多数时间都神智不清,昏睡于榻上。我们已将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一遍,可就是不见成效。”

    “来看过的郎中都说,家父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很可能......人说没就要没了。”

    林公子语气凄哀,双眼却空洞无神。

    说话时没有看方金芝,只是将目光投向榻上的老父亲,似乎对她的医术全然没抱有期待。

    方金芝毫不介意,在林家一众主仆的注视下,伸手摸上林老员外的脉搏,闭眼仔细探听起来。

    须臾,她睁开眼,探了探林员外的鼻息,又扒开他的眼睛和口鼻。仔细查看过一番后,她才站直腰身,扭头看向屋内众人。

    林公子有气无力的问:“方姑娘,不知家父的病,你可有办法?”

    方金芝紧紧盯着林公子的脸,一字一顿回答:“林公子,林员外的病,小女子治得,又治不得。”

    “这、这是何意?”林公子这才动了下眼珠子,不解发问。

    老家院也从主子身后冒出头来,“诶,小娘子,你不是说老爷的病能不能治,你一看便知吗?怎么现在又没句准话了呢!”

    “方姑娘,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林公子鼓励似的朝方金芝点了点头,“家父病重多年,我已经听过太多坏消息,能挺得住。”

    方金芝端着一只手臂,走到林公子身侧,压低声音说:“林公子,借一步说话。”

    林公子身形微顿,默了片刻,沉声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吧。”

    待所有人离去,他又急切询问父亲的病况。

    方金芝没有立即答话,她走到墙边,抬手推开一扇窗。

    “方姑娘,这窗开不得啊!”林公子连忙提醒。

    他上前想将窗户重新阖上,却被方金芝闪身挡住。

    “林公子,这屋中药味浓重,闻久了令人头痛晕眩,因何不能开窗透气?”

    林公子拧着眉头说:“方姑娘有所不知,这药味乃是我们在屋中熏烤药材所致。”

    “为什么要熏烤药材?”

    林公子轻轻叹气,道:“这是寄居府中一位方士给的偏方,说是常年在屋中熏烤此药,便可起到延年益寿的功效。父亲如今病重在床,我虽然救父心切,可施用的法子却没有多少,于是便让府中婢女日夜焚烧,即便没有效果,多少也是个慰藉。”

    “原来如此。”

    方金芝听完林公子的话,却不退反进,用力一推将窗户全部打开,“只开这一会儿,想必不会影响药效。”

    “那、那好吧。”

    林公子无奈摇了摇头。

    心中已然认定,眼前这位方姑娘恐怕也和那些江湖骗子一样,对医术一窍不通,只知故弄玄虚,为骗取百两黄金而来。

    他为父悬赏求医这么久,已经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人。

    “林公子,贵府院中停放的这口棺材是......”

    方金芝像是刚才才看到院中有一具棺材似的,睁着圆溜溜的杏眸,指向窗外好奇问道。

    “哦,那是我见家父因病受苦,于心不忍,想着若有一日家父仙逝,便可以让他尽快入殓,早登极乐,不再逗留人间经受折磨。”

    “林公子一片孝心,令人动容。”

    方金芝收回视线,转而抬眸,意味深长道:“只是林员外还未离世,您这个做儿子的早早便停棺于府中,难道就不怕惹人非议?”

    她突然凑近,一双剪水秋眸直勾勾瞪着林公子,隐隐散发出一丝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意,“还是说,林公子您心里,其实是盼着林员外早些过世的?”

    “方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公子瞬间正色,“林员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怎么可能盼着他离世?”

    方金芝勾了勾唇角,“我在来的路上打听过,林公子一心科考,如今年过三十才终于考中举人,只待来年进士及第,便可入朝为官。”

    “这和你方才所言有什么关系?”林公子不耐烦道。

    方金芝转眸觑着他,“大宋朝提倡仁义礼孝,但凡官员在任职期间遭逢父母丧事,都需去职丁忧三年。林家是睦州的豪绅,与此处官员关系匪浅,若是林员外在你授官前离世,即使没能守孝三年,这里的地方官也会帮你瞒着,天高皇帝远,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如果在你做官之后父亲去世,那可就很难瞒得过那些政敌的眼睛了。”

    方金芝试探着说完,又看向那口金丝楠木棺材,面上似笑非笑。

    林公子听完她的话,怒意反而消散了几分,幽幽说道:“方姑娘聪慧过人,可想法太过天马行空。百善孝为先,我林家虽比不上京城世家,可在睦州也是有百年基业的望族,我身为林家少主,怎会做出如此有辱门楣之事?”

    方金芝不置可否的点头,“既然事实并非如此,那就请林公子说说,这屋中熏着的毒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林公子几步上前,眼底掀起轩然大波,“毒药?!”

    “方姑娘,你知道这些药是什么人送来的吗,就敢如此信口雌黄!”

    “世风日下,民心惶惶,如此珍稀的草药,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寄居府中的落魄方士所赠,如若不是和林家一样的富庶人家,恐怕也就只有官府才能拿得出手了吧。”

    方金芝捏着下巴,思量道:“这药方里头的延陵草在江南地区甚是少见,而在睦州地界,拥有最多奇花异草的,自然是莫过于应奉局了。”

    “你......”

    林公子一甩衣袖,“你这小女子当真胆大!”

    应奉局奉天子之命在苏杭之地搜罗奇花异石、名木佳果,这是肥的流油的差事,地方官员为了能够从中分上一杯羹,无不对应奉局的人百般奉承。

    官员沆瀣一气,官官相护,应奉局背后站着的又是天子,寻常老百姓饱受其苦,又有谁敢站出来反抗?

    林公子面色铁青,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方金芝见状后退一步,躬身作揖,“林公子见谅,小女子今日前来,不是为了为难公子,更无意揭穿什么秘密。”

    她抬眼,低声道:“正如我方才所言,林员外的病治得还是治不得,全在林公子您一句话。”

    *

    日头西落时,方金芝走出林府大门,身上多了五十两银子。

    这是她今日看病的诊金。

    也是林公子给她的封口费。

    她站在街边,转过身,抬头看向林府庄严大气的门匾,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发出一声轻笑。

    “虽不及百两黄金,倒也算是收获不少了。”

    不急,不急。

    她知道,林公子迟早有一日会亲自登上方家的门。

    那百两黄金,也迟早会收入她方金芝的囊中。

    眼下还是赶紧回方家,她不辞而别,虽说留下了字条,母亲邵氏恐怕也早已经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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