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波(三)

    漆园纳新已经笼络了不少人心。

    新来的帮工们有许多都来自附近的村子和县城,经过他们的口口相传,已经令周边不少人有了慕名而来投靠方腊的想法,声名传出去十里八乡,可以说,这样的效果连亲自办理此事的方天定都始料未及。

    今年江淮又有涝灾,百姓年年都等不到朝廷的赈灾拨款,到了冬天,无疑又会是饿殍遍野的景象。这个时候雪中送炭,尽管力量微薄,可只要能让他们熬过今年冬天,那就无异于是救命之恩了。到了那时,方家何愁没有威望和民心?

    方金芝这一番操作下来,银子全是朱二出的,好名声却统统被方家占了去。

    不仅如此,朱二还要感恩戴德,对她言听计从,觉得是自己从中间捞到了好处。

    方天定不禁又一次对妹妹刮目相看。他只是想象一下灾民们拿到银子时惊喜的脸庞,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兴奋,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箱子很重,方天定铆足了劲,也只能一点点拖着它们向外走。

    方金芝见状欲要帮忙,却被他神采奕奕地拦下,“天色已晚,妹妹早些回房休息。”

    方金芝便也不再坚持,“爹,娘,那女儿便先去休息了。”

    说着,她屈膝向父母行了一礼。

    方家只是寻常百姓家庭,其实并不注重这些礼节,可方金芝病愈之后却习惯性地总是会坚持行礼。

    邵氏已经见怪不怪,唠叨了几句,便满眼慈爱地看着小女儿回了西厢房。

    再回过头时,才发现丈夫的脸上写满了羞愧和赧然。

    方腊双手握着拐杖,立在原地沉默许久,忽而抬头,沉声开口:“娘子,咱们的金芝长大了。唉,你别看她只是个小小女子,可我敢断言,这孩子日后定然会成大器!咱们要早些为她做好打算......”

    他的表情有些纠结,有些振奋,也有些无奈。

    眼里闪着微弱的光芒,眉头皱起又松开,好像是做出了什么十分重大的决定,又好似解开了什么非常难解的心结。

    总之,这一刻的方腊,眼中有释然,也有坚定。

    邵氏有些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用力点了点头。

    *

    朱二回府,立即组织人手随他一同前往苏州面见朱勔。

    这可是一桩需要好好谋划的大事,必须与叔父见面详谈,不能有丝毫马虎。

    朱家人的马车都是特制的,在江南一带畅通无阻。朱二一路上马不停蹄,很快便抵达了朱勔的府邸。

    在大门口,守门的家院一见是朱二来了,殷勤问了句“二爷好”,便恭恭敬敬将他迎进了府。

    朱勔长居苏州,在此地坐拥一座辽阔气派的大宅子,足足有朱二家四五倍那么大。内里更是雕梁画栋,暗藏玄机。朱勔掌管应奉局,职责便是搜求浙中珍奇花石进献给皇帝,所以这府中的装潢摆设,可以说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天下珍奇,无所不有。

    仿若世间最大的一口宝箱,囊括了几乎所有人们能想到的宝物,随便拿出一件,几乎都是价值千金。

    尽管朱二已经来过多次,可每次进府,都还是忍不住感叹这里的富丽华贵。

    独独今日,他怀揣心事而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从带路的家院嘴里,朱二得知自己今日来得也是凑巧。

    不久前朱勔刚刚指挥将最新的一批花石纲运去了汴梁城,虽然路途中经历了一些风波,因黄河风浪太大,其中一艘船不小心翻船,导致船上的花石纲失陷,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

    如今剩下的花石纲俱已到达京城,由太师府的人接应,朱勔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这些时日便都在府中休息。

    朱二跟着家院来到朱勔居住的院子,在正屋落座等待。不多时,就见刚刚结束小憩的叔父慢悠悠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朱勔和朱二体型差不多,都生得大腹便便,只不过比朱二要苍老许多,如今已经年近花甲。

    细看就能发现,叔侄二人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皆是肉鼻小眼厚嘴唇,但眼神却相差不少。朱勔的眼神看似浑浊,实则在这层伪装之下,透着一丝丝的精明和锐利,比单纯蠢笨的朱二要强上许多。

    尽管朱勔当初是靠着巴结蔡京才步步高升,可他毕竟浸淫官场多年,总归还是有些长进的。

    朱勔淡淡瞥了一眼神情紧张的朱二,在主位坐下,喝了几口清茶解渴,才慢吞吞开口问道:“因何事如此慌张,竟使得你这懒人从青溪县急匆匆跑过来?”

    朱二讪讪笑了几声,“小侄今日前来,是特地来给叔父报喜的。”

    “哦?”朱勔挑了挑眉,“我怎么不知,自己何喜之有啊?”

    朱二瞧着叔父的脸色不怒不喜,内心有些忐忑,可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叔父,睦州地界近来发生了一件奇事,堰村村口一夜之间开出一大片凤鸣花,这凤鸣花十分罕见,已经数十年没人见过其踪迹。而且此前即便有人见过,也只是在山上偶然看到过一两朵而已,像这样大片大片盛开的景象,说是百年一遇也毫不夸张.....”

    朱勔听着,面色不耐地摆了摆手,“这事我已经听说了,可这与喜事有何关联?”

    朱二紧张地抿了抿唇,努力回忆着前几日方金芝和自己交谈时所说的话,一边儿回想,一边儿说道:“相传唐末时有个叫陈硕真的女子在此地造反,自那时起便留下了神女降世的传说,凤鸣花开放,在当地老百姓眼里便是神迹降临。”

    “神迹降临,说明这里有神仙保佑,这可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啊!再者,这凤鸣花里有一个‘凤’字,凤鸣花开便代表着凤凰出现。而凤凰被誉为百鸟之首,相传只栖息于梧桐之巅,古往今来罕有人见过。所到之处,便寓意着此地吉祥和谐,百姓生活太平清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吉兆了!”

    朱勔听出了朱二的话中之意,似乎也来了些兴致,身体歪斜倚在交椅里,眼神忽明忽暗,分明是在细细考量,“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本官治辖苏州,不过几年便出现如此吉祥之兆,官家要是知道了,定会龙颜大悦。”

    朱勔捋着胡须,又缓缓说道:“只可惜这凤鸣花虽好,可那些愚蠢的刁民却只会断章取义。明明是太平清明的象征,却被他们说成神女降世拯救苍生,这万一要是被官家知晓,生出些什么误会来,那可就不好了,朱二,你说是不是?”

    朱二自然深知叔父的顾虑,老百姓口中的议论声的确难听,一度也令他也有些害怕,许是坏事做多了,所以才会时常心虚。

    可其实转念想想,不只是江南地区,放眼整个大宋朝,底下的官员有几个不贪的?

    即便是待在天子脚下的京官们,暴露的风险比他们这些地方官要大多了,可他们哪个不是比地方官贪得更大更多?

    既然那些人都不怕,那他们又何必如此担心?

    朱二笑笑,意味深长道:“叔父,在这苏杭土地上发生的事,官家能听到什么,还不是您说了算?只要您不上报,那官家便永远不会知道老百姓究竟在议论着什么。”

    “如今凤鸣花尚未凋谢,叔父要是想将此事通禀圣上,还要趁早打算才好。凤鸣花极其罕见,只在睦州地界才有,小侄想着,即便不将它当作祥瑞,只是当成一种奇花进献给陛下,也是极好的。”

    “这倒是......”朱勔继续捋着胡须,心弦已然有些松动。

    他最初得知这件事时,是和朱二府上闹鬼的事情一并听说的。由于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导致民间议论声四起,对朱家极为不利,是以朱勔对这两个消息一直是有些抵触的,甚至还特意派人去封锁,担心此事传到东京汴梁,被有心之人听去,成了日后拿捏自己的把柄。

    可经过这位亲侄子的一番点拨,朱勔确实也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杞人忧天了。

    天高皇帝远,他又在江南一带权势熏天,何需畏惧这些流言风语?

    相反,这“神女降世”的传言,不仅不值得畏惧,还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他倒不是被朱二寥寥几语说动,而是也有自己的一些考量。

    朱勔曾随蔡京到过汴梁,做了几年京官。

    当年蔡京贬居杭州,途径苏州时,想在此处修建一座寺阁,朱勔的父亲朱冲得知此事,便出钱出力,还亲自督建,不出几日就备齐了几千根木料,自此得到了蔡京的赏识。

    恰逢第二年蔡京奉召还京,便将朱冲朱勔父子一起带了回去。蔡京买通枢密使童贯为父子俩弄了个假军籍,让他们冒领军功做上了官。

    后来蔡京因见官家喜好奇花异石,便让朱勔将三株奇异的黄杨运进了宫苑,趁机将他引荐给皇帝。

    皇帝大悦,之后朱勔便开始一点点发迹,直至今日,不仅官拜合州防御使,还全权掌管着苏州应奉局,专办采贡之事。

    朱勔十分了解皇帝这个人,深知他生性爱玩,任何没见过的稀罕花草、奇异石头、宝物器具等,都是皇帝的最爱。

    当初自己就是靠三株黄杨发的家,如今得了这凤鸣花,既是百年难遇的奇花,又有着如此吉祥的寓意,进献入宫,必然是正中官家下怀。

    如若龙颜大悦,说不定还能调他回京,再升一升他的官职。

    这些年看着朝中蔡京、童贯、高俅三人掌握大权,朱勔不可谓不眼红。蔡京童贯还则罢了,毕竟一个是正经进士出身,一个是自小便进了宫的宦官,可那高俅却不过只是个市井中的泼皮无赖,整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混不吝。

    只因踢得一脚好蹴鞠,得到了彼时还只是端王爷的皇帝的赏识,如今竟然官居太尉,位极人臣!

    既然高俅可以,那他朱勔为何不可以?

    这个念头在朱勔心中已经存在很久,这次凤鸣花开,或许就是个机会。

    沉思过后,朱勔说道:“我会派人先去将凤鸣花采来,至于是否要进献给皇上,容我再思量思量。”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其实已经下了决断。

    朱二习惯了察言观色,也能瞧出叔父的态度有了变化,于是便见好就收,预备起身告辞。

    临走前,朱勔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朱二,没想到你待在青溪县地方虽小,长进却不小。如今看来,朱家这几个孩子,你倒是其中最得用的一个。”

    “叔父过誉了。”朱二连忙低头,想起上次叔父还在信中对自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觉心情有些复杂。

    朱勔打量着他,问道:“可是最近身边有了什么得力之人?”

    朱二心中猛然一惊,生怕被叔父知道自己的想法其实是来源于菩萨显灵,顿了顿,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未曾有什么得力之人,只是小侄近日经常听府中小厮提起凤鸣花开的事,灵光乍现,猜想这可能是个机遇,恐怕误了时间,这才匆忙赶来......”

    朱二实在是不会撒谎,说话的时候不仅面红耳赤,肥厚敦实的身体也抖似筛糠。

    朱勔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拆穿,依旧挂着长辈和蔼的笑,“没有便没有罢,叔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求贤若渴罢了,如果日后有了可用之才,你留着也没什么大用,还不如送到叔父这里来。”

    “是是是,小侄记住了。”朱二脑门上冒着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完,便借口家中有事,带着随从们一起离开了。

    *

    回到青溪县后,朱二便一直老实待在自己府中。

    过了几日,他收到叔父从苏州寄来的一封书信,信中交代让朱二寻个机会放了林公子,林家的家产也暂时不要去取。

    理由很简单,朱勔既然打算上奏称青溪县太平清明,此地便不能有什么大案发生。

    林老员外在官场人脉甚广,林家的案子有太多双同僚的眼睛盯着,朱勔不能太过随意,必须得做到天衣无缝。

    可要想做到天衣无缝,就得正正经经判林公子一个死刑,这样才能顺理成章没收他的家产。

    按照本朝律例,死刑需要进行复核,很可能会被皇帝看到。到时皇帝见到青溪县竟然发生了如此灭绝人伦的弑父大案,又怎会相信祥瑞降临,神花盛开这样的鬼话呢?

    两相权衡,朱勔便决定先将林家的事情搁置下来。

    “菩萨果然是菩萨,简直太神了!”朱二手里拿着书信,激动得胳膊不停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将信收好,跪地朝香积寺的方向虔诚地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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