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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气化灵(五)

    是夜,子时过半,月亮高悬,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水雾。

    婚丧嫁娶本是人生大事,许是我对凡间孤陋寡闻了些,倒是没见过如此急切迎娶新嫁娘的人家。

    从说媒的张婆子进门到赵盼儿出嫁,拢共不过两个时辰。三牲酒礼俱全,只是礼节含糊了些,来迎亲的是周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武宁城四面环山,唯一的官道与赵盼儿婆家并不同路,所以媒婆领着走的是一条寻常百姓?出来的山路。路旁满布藤蔓野草,上面挂着晶莹的露珠,擦身而过,很快便湿了衣裳。

    时值金秋,带着丝丝寒意的风吹过,不由得让人打起了喷嚏。

    “啊嚏!啊嚏!”

    一位抬着轿满脸横肉的大汉取笑道:“柱子你这身体不行啊!你那新娶的婆娘晚上不得拉着你嗷嗷哭啊!”

    张婆子啐了一口,“老泥鳅你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满脑子都是这些污糟事,怨不得那么大年纪了娶不到媳妇儿,一辈子打光棍吧你!”

    大汉满不在乎,继续调笑着:“哟,张婆子今天脾气这么大。莫不是你那男人不中用了?没事!来找哥哥,哥哥身强体壮,定能满足你。”

    “哈哈哈…”

    大汉的话惹得其他几人哈哈大笑,张婆子却有些恼,抓起地上的泥块儿就丢了过去,“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泥块儿砸在大汉身上,因为潮湿留下一片泥渍,“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呢?”见势头不对,打着哈哈道:“这长路漫漫,又不好走,说说玩笑乐呵乐呵嘛不是。”

    张婆子白了他一眼,“你开你的玩笑,可别扯到我身上,我可是个良家妇女。”

    又惹得一阵哄笑。

    大汉连声答应:“得得得。”言罢又好奇的问:“不过张婆子,这周家少爷都病成什么样了,还能娶婆娘?”

    张婆子揶揄道:“怎么着?你还有意见了?你要是有那银子,就是剩一口气了那新嫁娘都能爬你床上去。”

    大汉满脸不屑,“那我可不做这亏心事。”见没应声,接着问道“你做这事就不觉得亏心?”

    张婆子嗤笑一声,“我亏心?我亏什么心,她那老爹滋着牙在那数银子的时候都不觉着亏心,我亏的哪门子心。”

    大汉还想再说什么,张婆子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轿子里的姑娘。

    大汉满不在乎道:“怎么着。这娘们儿敢跑?哥哥我一只手就能给她摁那儿,信不信。”

    张婆子横了他一眼,没说话,摇了摇头快步跑到前面带路去了。

    赶到周家时刚好寅时三刻,几位抬轿的大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地上歇着脚,连话都说不出来。

    赵盼儿坐在轿子里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头上发髻散乱,喜帕被抓在手中捏成了球。眼睛绑着的一条红纱带掉到了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整理,就被张婆子进来随意倒弄了一番后拉了出去。

    好安静。

    这是盼儿下轿后唯一的念头。四周安静得可怕,没有寻常人家庆贺喜事的乐器声,没有宾客满堂的喧哗声。只有刻意压低声音的交流,和匆忙又混乱的脚步。

    眼睛上的红纱布让本就看不清楚的盼儿连喜帕下脚前一寸的地方也变得朦胧。她有些踌躇,内心忐忑,不由得停下脚步,往张婆子身边靠了靠,妄图找一个倚仗。颤着声音喊了声“嬷嬷。”

    “姑娘莫怕,跟着我老婆子就行。”

    她很想不去在意张婆子话外的那声轻微的叹息,可那声叹息却像是生根发芽了一般,一点一点抽着她的心,让她不寒而栗。

    礼生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中显得格外响亮,起﹑跪﹑叩首之类的礼仪举行得很顺利,很快她就被送回了新房。

    张婆子领着她进门的时候瞬间泄了气,声音有气无力,拉着她的手都在颤抖,最后只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姑娘,保重了。”就转身离开。其他人跟着鱼贯而出,顺手带上了房门,从始至终未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诡异的气氛让盼儿的身体敏感到了极致,她努力让自己去感受周围的一切,房间里似乎除了她再无旁人,却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一切都太不寻常,未知的恐惧袭来,她甩了甩头,用力摒弃一些不好的想法,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祖母嘱咐她的话:“新娘子的盖头需得丈夫亲手揭下,否则夫妻不睦,家宅不宁。”

    所有人都在说她的丈夫生了病,可没有人告诉她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子。拜堂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有人搀扶着。连拜堂都要搀扶的人,还能掀盖头吗?

    她不敢放松,双手紧紧拧着裙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希冀着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能早点揭下她的盖头。

    “咚…”

    房间内突然发出的东西碰撞声,吓得她心头一颤,捏着裙边的手愈发用力,身体恨不得缩成一团。凝神再听,能听到两声“吱吱…”的声音,原来是耗子弄出的声响,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她靠着床柱疲惫不堪,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她浑身酸痛,无力地趴在床上。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想起盖头还没揭,被人看到不成样子,就想坐起来。动作间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很奇怪,像是…一个人?

    空气中的药味儿熏的她头晕,心中一遍一遍重复刚才的动作,和手上的触感,愈发笃定,那就是个人!

    可她却没有听到过那个人的任何声音!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声音?一个活人怎么会没有声音?

    周围依旧安静,没有人声。偶尔几只不知名鸟类飞过,发出的鸣叫变得沉闷。窗户上的光柱透不进里屋,桌上的龙凤花烛燃了一半,摇曳的烛火照在床上人惨白的脸上,添了一丝暖意。

    可他是个死人。

    赵盼儿被吓得瘫倒在地,撞翻了旁边的桌子,盘子里的喜果滚落一地,龙凤花烛被地上淌着的酒水淹灭,屋里一片昏暗。

    她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残光跌跌撞撞爬到门口,门早已上锁。

    我不想听这种惨叫,这种哭泣,这种宿命的无力感。这种被人像垃圾一样丢弃还得被剥下最后一丝价值。这种声声泣血的控诉变成刀子,却只能扎进自己心里。

    我想听绝望,怨恨,那种歇斯底里的想将所有人拉下地狱,和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

    那种人性的阴暗面。

    我没有见到。

    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墙角,心如死灰。手上扒门和窗户留下的伤口丝丝地渗着血,喉咙也已经嘶哑得说不出一句话。眼里的泪珠是她最后的倔强,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三日后,寅时,入殓。

    红绸换丧幡。

    赵盼儿被拉出房间时已经奄奄一息,情绪的大起大落和多日不进饮食,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弱。

    丫头们伺候她梳洗一番,换上丧服。喂了点吃食后,就准备带到灵堂服丧。

    去往灵堂的走廊里站着个人,穿着粗布衣裳,微弱的灯光照不到她的样子,可脸上的痦子却格外显眼。

    见到熟悉的面孔,她才像是回了魂,眼泪夺眶而出,无声的哭喊着:“嬷嬷,为什么?为什么…”

    张婆子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个手镯,拿着就往她手上戴,“姑娘,对不住了。”抬手抹了把脸,声音有些哽咽:“这是你祖母托我给你的,你带着…好好上路…”

    好好上路。她站在原地,看着张婆子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在走廊尽头。

    停灵的地方是周家祠堂,很大,周围跪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如丧至亲一般嚎啕大哭。

    灵柩两旁坐着的长者们面露哀思,最前面站着一对夫妇,体态丰硕,年过半百。妇人眼睛红肿,泣不成声,不时用手中帕子抹着眼角,口里哭喊着:“儿啊…我的儿啊…”抽泣的间隙抬头撇了她一眼,眼里说不出的鄙夷,仿佛在看一摊烂泥。

    几位身着法衣的中年男人在堂前走动,手中捏着黄色的符纸,嘴里咿咿呀呀的听不懂在念什么。

    她被两个壮汉架到了灵柩旁,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这个所谓的丈夫。棺材里的人身穿白衣,骨瘦如柴,双目和脸颊凹陷,嘴巴大张着,皮肤呈现出青黑色。微风拂过扬起的尸臭充斥着整个祠堂,让人几欲作呕。

    她别过脸,被人生硬地扳了回来。身体被制住无法动弹,迎面而来的是一碗黑乎乎的符水,就着流下的血泪一起咽了下去。

    周围人漠然的看着,没有人理会她喉咙里喊不出来的惨叫。

    桃木穿透身体的那一刻,远处传来了一声鸡鸣,将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

    父亲说:“你这个扫把星,我是作了什么孽要你来讨债?”

    父亲说:“天天死人,怎么不死你。”

    父亲说:“聘金?两倍?好…好…好…嫁!”

    父亲说:“你若不嫁,就是让我们赵家断子绝孙,你想要我和你阿娘死在你面前吗?”

    父亲说:“这是命,得认!”

    好想…见一眼太阳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太阳冉冉升起,妄图洒向每一块土地。

    周家祠堂多了一副棺木,满堂哭灵声却与她无关。周夫人路过时撇见棺下碎成一截一截的玉镯,只淡淡的同下人吩咐了一句,“丢了吧。”

    世人愚昧,以己度世所生的念,不过是自己的欲望罢了。人来时一缕魂,去时一捧土,继前人之志,为后世铺路。生生相息,生生不息,方为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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