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

    楚萸现在很慌。

    她在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发现了自己的手机。

    Iphone12,三年前上市的旧款,屏幕保护膜右上角,有一道细小裂纹。

    她用力揉了把眼睛,定睛再看,它还无辜地躺在那儿,反射着冷锐光芒。

    她紧张四顾,见附近无人,弯腰用颤抖的手指将手机捡起,哆哆嗦嗦在侧边摁了一下。

    屏幕没有反应,指纹斑驳的表面映出一张娇媚可人的鹅蛋脸,楚萸深吸一口气,长摁同一个按钮,几秒钟后,雪亮的苹果图标显现,开机了。

    她心脏怦怦乱跳,怀着一种莫名又雀跃的心情,一屁股坐到床榻边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直到它铺展开熟悉的桌面和层层图标。

    天啊。

    她捂住嘴巴,心中的激动几乎难以抑制,但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去寻日期和时间,惊讶地发现,它们停在了自己心脏病发晕厥的那一刻。

    楚萸登时有种被卷入科幻小说的既视感,她模仿着那些小说里的主角,快速查看一番,最后发现了三个规律。

    首先,她居然能使用网络,但仅限于微博、百度、小红书等,聊天工具用不了,微信等都停滞在了她濒死的时点,她试着发消息给老妈,可对话框里一旦输入字符,发送键就变成灰色,什么也发不出去。

    其次,微博等的热搜也停滞在了那一天,楚萸清楚记得当天的热一,是某电影女王与摇滚教父离婚,此刻依旧如此,连词条都一模一样。

    第三,手机每天只能使用两分钟,这是经过一周观察得出的结论。时间不限,两分一过,自动灭火。下次再开时,电量(最开始满格)会稍稍减少。

    这就表明,如果她不加限制地每天都开机,电量总会有耗尽的一天。她没有充电器(就算有充电器,这里也没插座),到那个时候,手机就无异于一块废砖头了。

    楚萸把它紧紧摁在怀里,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与其说科幻,不如说玄幻。这两千多年前的世界,没有信号塔、没有光纤,哪来的网络?但你说有网络吧,还只能浏览过去的信息,无法跟进现代社会的时间节奏——

    楚萸越想越混乱,她再次点开微信,翻开和母亲最后的对话,眼眶蓦地就潮湿了。

    她有点想家。

    突然,她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翻开通讯录,把老爸和大伯的姓名改掉。

    当时因为怕丢手机遭遇电话诈骗,她特意将亲人都用名字备注,然而楚萸的老爸叫楚国强,大伯叫楚国胜,万一这手机被秦人捡了去,阴差阳错地开了机,她岂不是会被当成间谍给关大牢?

    她连忙胆战心惊地把这两人改成熊大和熊二,一边改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她爷爷莫非是西楚霸王转世,否则怎么会给自己儿子起这么个名字,虽然倒挺符合时代特征……

    不过修改之后,她才想起,战国时代的人是看不懂现代汉语的……

    就这样吧,懒得管了。

    获得手机的惊喜,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消失。自从摸出规律后,她再也没开过机,而是将它藏在床板与墙壁的缝隙间,用麻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手机这东西会上瘾,这一周她已经用去了3%的电量,得悠着点了。

    她用百度查了楚王负刍,结果发现他不仅是个渣爹,还是个人渣,杀了自己刚即位不到一年的兄弟,自立为楚王。

    他成为楚王的时间是公元前228年,而楚国灭亡的时间是前223年,他只当了5年的王,便沦为秦国的阶下囚,后续如何她没搜到记载。

    楚萸按照从秀荷口中听来的细枝末节推算了一下,发现她目前所处的时点应该是前225年,也是历史上魏国灭亡的那一年。

    看来渣爹在称王后第二年,为了和缓与虎狼之秦的关系,将她作为祭品送入虎穴,而后又不管不顾,任她自生自灭。

    楚萸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到渣爹被秦国俘虏后,她一定要拿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他……

    手机在她心里掀起的波澜渐渐趋于平静,她决定只在非常时刻使用,其他时间,就让它贴在墙角发霉吧。

    今日又是阴天。半个月来,十日有九日乌云压顶,却迟迟下不来雨,空气又冷又闷,不胜恼人。

    秀荷往楚萸光裸的脊背上浇了一桶温水,拿起一块巾帕熟练地给她擦擦洗洗,楚萸抱着膝盖蜷缩在浴盆里,还是无法适应以裸体示人。

    “昨天我去买菜,听菜农说幸好有郑国渠,否则地里的蔬菜都蔫了,公主,您说秦国这天气可真差劲,还是咱们楚国好,空气润润的,雨水充沛,对了,您还记得白米饭吗?又软又香,不像这里的谷物,简直像牲口吃的……”

    小侍女一边卖力擦洗,一边碎碎念道,楚萸心里有些心疼她,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若是她知道两年后,屹立了八百年的楚国于一朝轰然坍塌,会不会哭鼻子?

    “呐,秀荷,你觉得……楚国会像韩、赵一样,被秦国吞灭吗?”她试探地问。

    “才不会输呢,咱们楚国地大物博,还有项大将军在,怎么会输给秦国?”秀荷连一秒迟疑都没有,无比笃定地回道,擦洗的动作有条不紊。

    楚萸将下巴压在膝盖上,忽然有点儿伤感。

    “公主,您还记得项大将军吧?小时候他总来看您,每次都会带那种黏黏的奶糖,您可爱吃了,后来吃得牙痛,夫人气得再也不许他来了。”

    项大将军?项燕?

    楚萸“嗯”了一声,自然是没有这段记忆。

    “对了,我听郑冀说,田青昨晚彻夜未归,你说他会不会是去——”

    “嗯?去哪儿?”

    秀荷压低声音,有点羞涩地说道:“去娼#馆啊。”

    楚萸一惊,心想男人果然几千年都没变,下半身永远不消停。不过田青年纪也不小了,又没老婆,去就去吧,她也不好管。

    楚萸忽然想起那日他愁眉紧锁的样子,心里一动——他该不会是有相好的女子了吧?

    很有可能。

    又一桶水浇下来,水温微凉,浇得楚萸连打了两个哆嗦。

    平民百姓就是苦啊,连洗澡水都赶不上热乎的,她将身体更加紧密地蜷缩起来,无比怀念家里的浴缸和浮在水面的小鸭子玩偶。

    晚上,酝酿了半个多月的秋雨,终于伴着沉闷的雷声,倾盆而下。不到半炷香工夫,整个咸阳,都笼罩在了一片蒸腾的水雾之中。

    街面风灯摇曳,微弱烛光在灰白雨幕中忽明忽暗,时不时有雷声落下,将这个初秋的雨夜烘托出几分凛冽和肃杀。

    楚萸刚刚晾干头发,打算上床睡觉,忽听门口有人轻轻拍门,举着蜡烛去开门。

    一阵猛烈的朔风裹挟着冰冷雨丝汹涌而入,瞬间吹熄了她手中的烛火,幸好屋内还燃着烛台,使得她能辨清门口之人的面容。

    竟然是田青。浑身湿透,面色青灰,神色痛苦,右肩和胳膊上,晕开大片暗褐色血迹。

    楚萸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受伤了?”

    田青不语,楚萸拢了拢衣襟,闪身让他进屋,然而他轻轻摇了下头,声音嘶哑道:

    “公主,我遇到……麻烦了。公主对我有收留之恩,我自知不该返回此处,但我也不想让公主因为不知情而受到波及——”

    他的话音,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急促马蹄声打断,他浑身猛地一颤,眼中掠过灭顶般的惶恐,楚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情,不由得也跟着慌乱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问道,嗓音微微有些发尖。

    尽管外面雨声隆隆,有压过世间万物之势,然马蹄奔腾的杂沓之声,仍无比清晰地传进来,足可见人数之多、阵仗之大。

    楚萸心里浮起一丝不安。

    “我……”田青用力咬着嘴唇,一只手死死捏住门框,“我其实是赵人,十年前随师傅来秦国谋生,再未回过邯郸,已将自己视为半个秦人。前段时间,我偶然遇到以前的同乡,他们因为仇恨从邯郸而来,自发组成一个游击队,原本只是到处捣点小乱,近几日居然跑到函谷关军营放火——秦军纪律是何等森严,火还没放起来就被守卫察觉,只能四散而逃。这事惹得秦王大怒,秦军现在满城搜捕纵火人员。”

    楚萸屏住呼吸,一字不露地听着。

    “他们中有人找到我,让我给他们找个藏身之处。我无意于介入秦赵纷争,自然不答应,但其中有几人是和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我也不忍他们被秦军抓住处以极刑,只好寻到一处荒废作坊,让他们在里面躲避风头,然不知秦军如何得到风声,今夜突袭而来,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和另外两人侥幸脱身,但亦被发觉了去向,秦军现在挨家挨户搜查,想必很快就会到这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楚萸问,声音带着颤抖,“你若是不说,有人来搜查便搜查吧,我只如实禀报说你外出办事没回家。”

    田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秦人严谨,每家每户都有户籍,上面记载着人数和姓名,一旦变更要及时更换。他们会挨个核对人头,如果我不在,他们会记下,明日定来详尽调查。我肩上被秦箭射中,秦箭箭头工艺特殊,只要比对伤口便会露馅。”

    他的手指在门框上越掐越紧,能看见指节泛出青白色。

    “田青,”楚萸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额头很烫,像是发了烧一般,“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田青猛地扬起头,目光灼亮而坚决:“我请求公主你——杀了我。”

    楚萸愕然,身体向后退了两步。

    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拼死拼活的?以死为荣吗?

    “不,不行——”她使劲摇头摆手,田青向屋里迈进一步,从腰间掏出一把袖剑,往前一递。

    “公主,这是惟一能保全所有人的方法。您本就身份敏感,切不可受我连累,快动手吧!”他向前逼近,几乎贴上她的身体。

    夜风送来兵戈碰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高声呼喝。

    楚萸总算理清了他的思路。如果自己杀了他,便可对秦军说,她发现他是赵人的奸细,一怒之下便砍了,以此来撇清关系……

    可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再说杀人——就算是赵高跪在这儿让她砍,她都下不了手。

    “请公主速速决断!”田青抱拳道,额头上缀满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汇成细流向下淌。

    “不行。”楚萸咬牙道,“你赶紧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应对。不许去寻死。”

    田青愣住,张口欲驳,被楚萸弹了个脑瓜崩。

    “赶紧的,这家里你比我熟悉,找个能躲的地方,今晚雨大,他们未必能搜查仔细,我就说你没回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田青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道急促的叫门声划破雨夜,雷霆般汹涌扑来,将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开门,快开门,紧急搜查!”

    “速来开门,违令者斩立决!”

    楚萸一把将田青推进雨里,田青无奈,只好跌撞着往后院跑,楚萸连忙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上的血水,又仔细检查屋内各处,见没有异常,便将抹布扔进火盆焚烧。

    去应门的是郑冀,门刚刚掀开一条缝,就被秦军首领一把踢开。

    很快,十几、二十几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剑,如潮水一样蛮横挤入。

    他们的铠甲被雨水冲刷出森冷的色泽,兵器铿锵碰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我等搜查赵国奸细,尔等闪开。”为首之人公事公办地厉声吼道,他话音未落,手下们已经在院子里四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鸡鸣马嘶之声。

    箩筐被踢翻,刚刚买来的新鲜蔬菜被粗暴倒出,砸入雨中,锅碗瓢盆满地打转,场面简直混乱不堪。

    秀荷在侧屋门口,捂着胸口尖叫不止,楚萸满脑子都在想应对之策,无暇顾及院中的兵荒马乱。

    忽然,一切戛然而止,楚萸这才抬头望去,发现为首的那名将领,不知为何忽然转身,单膝跪在大门口,身后诸人也训练有素地跪下去。

    “长公子。”夜风送来了他洪亮如钟的声音。

    楚萸微微一怔。

    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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