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鸾之死

    永嘉三十五年,冬季比往年来得早些,也猛烈些。

    连着下了几场雪,塞外北风呼啸卷起鹅毛似的雪片,刮得人皮肤生疼。放眼望去,银装素裹,苍茫悲壮。血色战旗在风中猎猎奔逃,将天地间茫茫白雪撕开了一道口子。

    营地里,守夜的将士们靠着熄去多时的篝火取暖,面如菜色。晨间巡查的三三两两从营帐间走过,双脚插入泥雪糅杂的土地,步履迟缓,不由让人担心双肩能否承起盔甲的重量。

    守夜的火长先站起身,一个个探过弟兄们的鼻息,让尚且生还者赶紧回屋休息。

    “王二夜里冻死了。”

    他在一面带刀伤但面容沉静安详的少年面前驻足,眼神哀哀,长叹一口气吩咐道:“大家来搭把手,把人抬去埋了,报给督军。”

    于是周边四人围作一团,将那尸体半拖半抬着走远。

    近旁将士微微侧目,但从反应看对这幕已是见怪不怪。

    兵戈未息,城外大敌窥伺,可人人皆知他们面临着更大的灾厄。严寒饥荒吃人,雪下已不知埋藏多少白骨。

    主将营帐中的烛火又亮了整夜,孟飞鸾一手撑于案头,一手抚过那张老旧到翻皮的地图,眼眶青黑,神色依然凝重。

    “今日依旧休练,但鸣鼓不可落下。”她将日常事务吩咐下去,又踱回书桌前,手指轻轻敲击“邺城”二字。

    “此处易守难攻,因此匈奴迟不进犯。而其东南百里处通我大周两条主要商道,未设一兵一哨。邺城一破,这帮赀虏更难阻拦——是以,邺城不可破,须死守。”她想到了什么五指不自觉收紧,抿唇沉思后看向身侧随侍,“可有朝中来的书函?”

    侍卫霍刀垂目答道:“尚未有消息,属下晌午再问。”

    粮草告罄一月有余,孟飞鸾这一月以来听到的都是这句答复。

    天寒地冻,北塞地荒,粮食供给不上便只能扒树皮,挖草根。可将士,马匹,随行人员哪能忍饥挨饿打仗?

    孟飞鸾隔着营帐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痛心不已却无能为力。

    殿前摄政王之党联名进谏以定军心为名逼她带兵北征,而年幼皇弟羽翼未丰,性格软弱,无奈应允后在佛堂哭了整夜。孟飞鸾出征时便料到北疆气候极端,此战艰苦异常,也做好鏖战多年的准备,却没想到两月间粮草迟迟不到。

    数万大军被封城大雪生生困死在邺城中。

    “北境受侵扰已久,民心散乱,臣以为请为十五岁大胜匈奴的凤阳将军作为主将出征最宜。凤阳将军不仅是圣上血亲,更是国之良将,请圣上以江山社稷为上!”

    狗屁社稷为上!一想起摄政王殿前那番陈词,孟飞鸾气血翻涌,挥拳砸在桌上。

    “孟珩宇——定然是他!战事岂容儿戏,真是无耻老儿,利欲熏心,荒唐之至。”她知道越是危急时刻,越不该如此急躁,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断粮这等阴损手段不是他这榆木脑袋能想出来的,多半是贺君清的主意。道貌岸然,狼子野心,若知如此,该早早除了他。”

    人人都道大周长公主为人专横,玩弄权势,手段毒辣,迫害政见不同的能臣良将,在朝中积怨颇深,在百姓中也声名狼藉。

    桩桩件件背后的辛酸苦楚压在一女子之身,孟飞鸾从未有一刻后悔。父皇母妃早亡,储君年幼,孟氏旁系势力膨胀,野心昭彰,而她与幼弟孟楚鸿好似温水中的青蛙,不先下手为强,只有任人鱼肉。

    是以,她冒天下大不韪,先与佞臣结党,削二藩势力后掉头烹去走狗。与虎谋皮才让皇弟坐稳帝位。本以为摄政王会因削藩之事收敛锋芒,夹起尾巴做人,没想到是狗急跳墙,要在战事上摆她一道。

    除去粮草短缺的燃眉之急,朝中状况也值得忧心。她留下在长安城内的眼线密探无半点音讯,皇弟的境遇很难不让人多想。

    “罢。”她唤来霍刀,沉吟片刻下令道,“倘若邺城失守,我亦死于此战,你与我将军府带出来的虎营旧部能找到活下去的机会就……”

    霍刀听到此言,即刻伏地打断:“我与虎营兄弟绝不会弃长公主而去!”

    孟飞鸾揉揉眉心,坐回案前提笔又要给皇弟写信。

    这时,监军领着两位士兵绑了一个步履踉跄的男人进帐,摁其跪倒在地。被绑的那人半身和脸面都被血染透,面颊深陷,双目冒出野兽般的绿光,神色恍惚。

    “报——启禀将军,此人杀战马而食!”监军行礼上报,“弟兄们发现的时候马已死去,他坐在地上生食马肉。”

    此人不等监军说完就大声哀嚎:“将、将军,我太饿了,太饿了!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言罢开始呕吐,呕出鲜血肉渣与胃内黄汤,加上他那半身血腥,宛如恶鬼,看样子已经是饿疯了。

    监军担心他暴起伤了孟飞鸾,干脆自己上脚将其踩牢,厉声喝斥:“自断粮起,凤阳将军就与大家同食同寝,她为了粮草日日夜不能寐……”

    “宋督军,别说了。”

    孟飞鸾摆手,在众人静默中踱步两个来回,缓缓开口道:“传令下去,全军杀马而食。方才朝廷来信,说粮草已到汴州关口,五日之内进城——今夜杀战马三十匹,让将士们饱餐一顿,这几日务必给我打起精神站在城楼上,守住邺城。”

    此言一出,营中人人都露出激动欣喜的神情。连宋督军出了名的冷面将都难掩上扬的嘴角,高声答是。

    地上那人先前是装疯卖傻,听到此言神色变了几番,不再呕吐挣扎,直愣愣望了孟飞鸾片刻,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发落,只听到杀马和粮草的消息,顺势磕头不止道:“谢将军仁慈!谢将军仁慈!”

    孟飞鸾目光如刀转回此人身上,冷笑一声:“此人在粮草不足之际杀军马,动摇军心。想必是匈奴派来的细作,军法处置,杖杀营外!”

    此人闻言剧烈挣扎,高呼“饶命”,旁侧两名士兵一时间竟按不住他。

    “军令如山不可破。此时他杀马而食,引人效仿。倘若粮食再晚几日,是否会有人杀人而食?”

    孟飞鸾环视仗中几位督军,神色肃穆,厉声道:“我军中绝不容忍无视军令之人!”

    *

    晌午日上三竿,雪却未停,似乎比往日更大了些。料理完军务和那名杀马者,孟飞鸾环顾左右,发现霍刀迟迟未归。

    忽而帐外无故响起咚咚战鼓声。与平时操练的鼓声不同,此鼓点两短一长,韵律奇怪,在北风呼啸中扰得人心惶惶

    “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不安涌上心头,孟飞鸾笔下一顿,在信纸上落下一大团碍眼的墨迹。

    没等到回答,她旋即听见有人高呼:“凤阳将军,莫要再欺瞒我们!朝廷、朝廷已两月未曾来信了!朝廷放弃我们,大周放弃我们了!如今城中树皮枯草都被我们吃了个干净,马匹只剩百余,再不各谋生路,只有人人相食、死路一条啊!”

    “放肆,何人动摇军心!”孟飞鸾拍案而起,拔出腰刀挥于空中冲身侧两名随侍下令道,“你们去把他带过来,格杀勿论!”

    仗中二人并未第一时间动作,反倒侧面孟飞鸾,手握向腰间武器。

    微妙停顿的瞬息,孟飞鸾立觉不妙,凤眸微眯,果断拔刀砍向右侧那名面生的侍卫。

    对方亦有所察觉,侧身躲闪后抽刀攻向孟飞鸾,刀刀不留余地。另侧侍卫几乎在同时参战,刀鞘中不是长刀,而是一柄毒辣的软剑,朝着孟飞鸾腰身刺去。

    两人兵刃不是军中常用,而是刺客或是江湖异士的专长。看来是早早埋伏仗中,与击鼓者里应外合,妄图抓住孟飞鸾心焦时的破绽。

    一时间,仗中刀剑相接声不绝于耳。

    彼时帐外的高呼还在继续:“弟兄们,降了吧,大家伙已经四五日没有进食,腹内连树皮枯草都无!想想家中妻儿老小,人活一世,保命要紧——与其饿死战死,不如上山为匪为寇!”

    “来时她凤阳带兵十万,如今只剩多少弟兄,每日又有多少弟兄死去,大家算过没有?”

    他激昂澎湃的声音混合手下的诡异鼓点,似有摄魂夺魄之用,让饿极冻极的将士们停下手中动作,围了过来。

    “倘若没有,我来给大家算算,把死去兄弟们的名字念上一念。他们之所以会死,都因朝廷不力,将军无能——他们之今日,便是我们之将来!”

    言罢,此人从布袋里掏出一本督军名册,当众翻开朗声诵读:“今日冻死五十二人,王二,李辉,张奕民……”

    粮草消息和督军名册泄露,蛊惑之词流传,这番话绝非出自一寻常士兵之口,定然有人指示!

    孟飞鸾此刻无暇思考何人所为,闪身躲过一击后竟面迎刀锋而上,左肩被削去一片皮肉,却顷刻间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中拉近了身距。长刀与软剑都来不及收回施展,而她一柄短刀恰如长鹰利爪,抹了一人的脖子后,将短刃推入另一人腹中。

    来不及顾念疼痛,她左臂染血,提着刺客的头颅,奔出帐外怒骂:“混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将倾,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都说不出这番话!”

    那混账还在边击鼓边读名册,见孟飞鸾出帐后有些讶异,脸上随即闪过似笑非笑之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诚然,日日都有弟兄死去,却不是天杀了他们,不是朝廷杀了他们,而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匈奴人,是军中可恨的投敌内奸!”孟飞鸾提刀四望,惊觉营中大量将士手握刀柄神色各异,竟是不自觉站到了自己对侧,刹那间如坠冰窟,感到比立于北塞风雪更盛的寒意。

    多讽刺,十五岁大胜匈奴的一代女将却与自己手下的士兵对立,局面紧张,相持不下。

    怒上心头,孟飞鸾握刀的手颤抖起来:“诸位,我不知道你们中有多少人听命朝中内奸,又有多少人是匈奴细作,但我想让诸位听我一言。”

    “先有国而后有家,邺城被迫,匈奴气焰大盛,长驱直入——国将不国,无人得以幸免,尔等家中良田妻儿被掠夺被霸占,世代为奴,生不如死!”

    她字字铿锵,字字清楚落入在场每一位将士耳中,而后疾步上前,从箭筒里抽出一支,以满腔怒火拉满弓向鼓台上的人射过去。

    那人似是料到此举,跃身躲开转过身来,旋即从胸口布袋里丢出一枚头颅。

    正是前往军机处、去而未返的霍刀。

    那枚头颅鲜血未干,落于冰雪覆盖的地面染出朵朵血色红梅。那人狞笑着将头颅踢开,手握名册直指孟飞鸾,同样理直气壮地质问:“凤阳将军,我此刻还尊你为将军。我只问你一句,朝廷还是没有来信,是也不是?”

    片刻缄默,孟飞鸾与众军对立,没说出一句话。反倒是宋督军急得跳脚,一双狭长眼睛因怒意完全吊起,面颊绯红:“疯了吗?你们都要造反了吗?凤阳将军乃是圣上血亲,你们怎敢!?”

    “也罢。”孟飞鸾一双飞鹰般的凤眸将眼前一兵一卒的面目都刻于脑海中,最终目光死咬鼓下那人,咬牙切齿道,“要杀我的,要开城迎敌的,要眼睁睁看我大周灭国的,你们拔刀便是!”

    此言一出,本就剑拔弩张的空气被一星火引燃,嘶吼哀嚎声、兵刃相接声在营地间炸开,震耳欲聋。

    “我们绑了她去跟匈奴人邀功!好过在这里挨饿受冻!”

    “我不愿为奴为寇,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大周不仁在先,我们为何为其走狗?”

    “凤阳将军带我们出生入死,要杀她便先杀我!”

    营中战作一团,呼声彼伏,宛若江河浪潮奔涌,血肉与刀光齐齐飞溅,血流成河,硬是将一地雪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

    永嘉三十五年,邺城失守,长公主孟飞鸾被手下士兵生擒后死于匈奴之手,亲信旧部尽数被剿,尸骨无人收敛。

    死前,孟飞鸾四肢尽断,眼见虎营军旗被入城的匈奴人斩断,落入火堆焚烧殆尽,终是留下血泪两行,远望长安城。

    那虎营长旗是母妃亲自交到她手中。

    爱国忠君,敢做敢为,她一生落得如此下场。

    死前思绪缱绻纷飞,她挂念幼时宫中高于宫墙、便于攀爬的槐树,挂念淌过血汗的演武场、围猎园,挂念母妃寝宫窗沿悬挂的玲珑玄鸟。

    记得那玄鸟乃是玉石雕成,雕工精细世间罕有,羽毛偏偏分明,长翅舒展,钩爪有力。她越瞧越喜欢,被年仅五岁的幼弟发现。没桌高的孩子踩着板凳替她摘落,被父皇发现挨了一顿板子。

    “皇姐,不疼。你看这玄鸟像不像你?这么漂亮能干,就该飞啊,飞出宫外去,飞到天地间。”

    阿楚,皇姐又累又冷,已是飞不动了。往后的日子,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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