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斗已落幕。
那杀手二人毫不迟疑，手腕一转，匕首刺出，混浊湖水下，寒芒仍不敛其杀意。
利刃划断荷梗，卷出连串细密碎波，快速袭向已昏厥的安子夜，瞬时抵至她脖颈前，就要破开肌肤。
怎料这时，一只宽厚手掌全无惧意地握住了刃锋。
杀手大惊。
是以，真正触到安子夜脖颈的，只有卫楚手掌握拳裹住刀尖时拢出的拳轮。
杀手再欲抽身竟已是晚了，她持刀的手被钳锢住，卫楚未给片刻喘息机会，五指猛地一扣，便生生将其折断。
与此同时，一起跳下水的金九也拖住了另名杀手。
本是打算留活口，不想卫楚眸光微转，就瞥见那纤弱单薄的身躯因无所依靠正直直往湖底坠，一时也顾不得太多，截了匕首，一招刺穿杀手咽喉，遂撞开搅满血腥的湖水，赶在那人沉入更深的泥泞前，一把拉回，快速往湖面游。
“还不快救人！”
洛荀不善水，干等在岸边心急，见人露出水面，便立即指挥府里下水捞人的小厮去跟前帮忙。
然，比他们更快的，是藏于后方屋顶那早已拉满弓弦、只待有异动便立马破风而出的弩箭。
骤然听得身后一声急促嘶鸣，洛荀还未能反应，余光就见白影急旋而过，紧跟着，是利刃相撞的锵鎯脆响和掷地的闷重声，似有什么被击落。
他再慌张转身，只来得及瞧见裴宁轩扣回折扇暗刃，逸洒收势，以及地上那只被击落的弩箭。
裴宁轩面不改色掀了下眼皮子。
“叶羽。”
“是！”
应声同时，叶羽脚尖一踩，腾身而起，以枝为踏蹿上屋顶，与放弩箭的暗卫缠斗起来。
洛荀瞪圆了眼，大步走过去，余惊未定地拍拍裴宁轩的肩。
“幸亏你赶到。”
裴宁轩却看也不看他，目光与半截身子浸在湖里的卫楚相接，定了定，转而落向靠在卫楚肩上的女子……
上了岸，卫楚一步一个水脚印走近二人，盯着裴宁轩沉默片息。
“不是你？”
扫了眼他怀里，裴宁轩淡淡一笑，神色间浑无半点计谋落空之憾。
“本王看着这么蠢笨？”
是啊，若真是裴穆清所为，恐怕她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想及此，卫楚方舒展开眉尖，双眸却仍旧黑沉。此事虽非裴穆清安排，但他打算推波助澜之意却不假。
“改日我会亲自问你要解释。”
说罢，也不问裴宁轩愿不愿，就将怀里女子塞过去。
好在那看着像要作壁上观的青年此时倒也不算太冷漠，近乎是立马接住了人。
甚至……有几分抢夺之势？
卫楚愣了下。
但再看，裴穆清并无何异样，便也没往深了想，松开手就要后退。
这时，才察觉衣襟被人攥住。
人，还在昏睡中，本就雪白的手在水里浸泡过久，透了许多苍白，此刻扯住他衣襟，像是拼尽气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撒手。
卫楚抿唇，轻拽衣裳无用，又不好去掰姑娘的手，与似笑非笑望来的裴宁轩对视后，索性隔着衣袖握住安子夜手腕，再用力扯衣襟。
一声锦帛撕裂响落，他堪堪挣脱。
低首看了眼衣襟，卫楚无言，转身又回湖边。
此时两名杀手的尸身已被打捞出。
洛荀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这二人间滴溜转了圈，竟悄悄品出些不寻常气氛，于是赶紧打岔道：“穆清，你先带小王妃回去，这里交给我们。”
“嗯。”
裴宁轩抱着人转身离去。
*
回府途中，马车上。
水珠顺着浸湿的衣摆嘀嗒垂落，沁入马车底板，很快染湿一片，裴宁轩毫无所动，沉眸凝视着怀里人，食指并中指，指腹自她尚湿润的眉心缓缓下抚，至玲珑挺翘的鼻尖，再是那两片泛白的唇瓣，最后落停在一只手便可掌握住的纤细脖颈上。
他微微眯起眼，五指攀覆娇嫩肌肤缓缓收紧，直至有软肉从指缝间挤出。
“唔……”
长睫轻轻抖颤，昏厥的人蹙起眉，娇面上露出痛楚。
那一瞬，恍有无数根尖刺一齐扎进了五指间，痛感沿着他经脉直达心口，裴宁轩陡然卸了力，松开。
怀里人的神色才渐渐缓和。
望着留在脖颈上的清晰指印，青年呆然良久，忽地嗤笑一声。
他屈起两指，抵上怀中姑娘的腹间，用力按扣下去，安子夜被迫呕呛出一口浑水，半醒半睡睁开眼，但很快，又重新倒回他怀里。
青年眼底淌开几许无奈。
“本王今日可放过了你好几次。”
若他再狠辣些，并非只让叶羽守在那，而是像往常，暗中把控局面……
若以救人为由跟着入水，趁乱出手……
若未拦下那支弩箭……
若适才不松手……
铲除这小眼线的机会太多太多，他却一个又一个眼睁睁任之溜走。
女色这物，果然害人不浅。
裴宁轩暗叹口气，目光流连过那张已渐渐恢复血色的脸颊，落在安子夜手背的那条红痕上，皱起眉。
他用指腹轻柔沿着红痕描绘。
“他日你胆敢背叛本王……本王一定会杀了你。”
*
安子夜醒来时，已值寿宴翌日。
身下是柔软暖和的被褥，屋外艳阳透过窗纸，泼洒在眼熟的青翠纱帐子上，阴翳间点点日光溅落在她眉眼。
她失了片刻神。
待意识清明，攀着床栏坐起，倏地胸腔里袭来一阵刺痛，疼得她蜷缩起身子。
动静招来了外间的飞萤，小丫头急步至床前撩开纱帐，一张俏脸先是欢喜，遂地又转为担忧。
“王妃您还好吗？”
“无碍。”安子夜嘶哑着声摇头，借小丫头之力艰难倚靠在床头，“给我倒杯水。”
一盏温水下喉，她才像是活过来般。闭上眼，思绪千回百绕，最终转到昏迷前的事。
飞萤不敢惊扰，安静蹲在床侧。
“念春呢？”
她话音落，外头便响起脚步声。原是念春早已候在了门外，闻唤走进。
小丫头低着头，两手垂在身侧紧紧攥住衣裙，步子挪得缓慢，像是犯了错，到里间，抬起头时，与安子夜四目相对，更受了惊吓，再次垂低下头。
“王妃恕罪！”
念春两膝砸地，跪在了床前。
安子夜不解。
“你有何罪？”
“奴婢、奴婢没能保护好王妃，才害得王妃险为歹人所害。”
“分明是我支开了你，你要如何相护？”
“可奴婢去寻、寻小将军时，也耽搁了好些时候。”
回到湖边，念春得知发生何事，才明白主子嘱咐的那句“性命攸关”是真，若她一开始便未质疑，定能再跑快些，再早些求救，兴许王妃也不至于伤得如此重。
“是奴婢办事不力！王妃要打要骂，奴婢都绝无怨言，只求、只求王妃看在奴婢诚心改过的份上，饶过奴婢一命……”
小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地上磕头，声声闷响逼得安子夜头疼。
她示意飞萤将人扶起，暗暗自省平日里所言所行。可她自诩待人还算温和，怎地好似在念春眼里，却是个苛责人乃至心狠手辣的？
很快，安子夜想起了洛府里听见的那番流言蜚语。
九公主娇纵之名远扬，所传事迹不乏苛待奴仆，连那些贵女都有耳闻，想必念春也早听过，那日自己又主动承认娇纵之说……
小丫头不怕才怪。
明白过来，安子夜温和笑了笑。
“若非你及时寻来人，我只怕真要死在那群人手里，你何来罪？分明是功劳才对，想要何奖赏？给你涨月钱如何？”
“涨……”
念春喃喃呆愣住，眼角刚滑下的泪珠也停悬在脸蛋上，要落不落。
直至飞萤拿手肘戳了戳她，方回神，破涕而笑。
“谢王妃！谢王妃！”
待小丫头可算恢复往日神采，安子夜才逐细问起那日刺杀一事。
念春不敢隐瞒，从离开拱桥，到再折回湖边，事无具细道来，当然，也包括叶羽阻拦她一事。
起初安子夜听得还甚为恼火，只觉裴狐狸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可后来再想，又觉庆幸。
幸而她从未寄托裴宁轩相救，这才逃过一劫。
午间风势大，安子夜吩咐人打开前窗，以便那暖风也能分出些许吹进。
风儿拂在面上，温温暖暖的，吹散湖底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气，甚是舒爽。
她仔细展平被自己紧攥在手两日的那只金丝仙鹤，端详良久后，弯起眉眼，珍视地塞回了飞萤替她洗好晾晒干净的腰包里。
这才闭上眼，深吸了口，纵情于劫后余生的这份惬意。
歇了半日，身上不适才散得差不多，安子夜穿戴好，趁最后一抹霞光尚在，起身去了清月阁。
叶羽照旧守在屋外，闲来无事，正专心研究剑术，见她来，慌忙收势见礼。
“去通报，我有事要与王爷相商。”
比起往日，安子夜语气冷淡生硬许多，要问缘由，叶羽心知肚明，不敢生怨，恭敬应了一声后，转身入内通报。
安子夜入阁内时，裴宁轩一如既往着了身白衣，坐在案前笑吟吟望她。本就举世无双的容貌再搭上那笑眼，平白添了几分魅惑众生的味道。
若是往日，安子夜或还能多欣赏两眼，可眼下想起昨日事，只觉这一路沾上的热气顷刻间都散了去，如坠冰窖。
她没多僵持，扫视一圈屋内，转身坐到摆了棋盘的矮桌前，然后一言不发望回去。
裴宁轩笑笑，起身走过来，于对面落座。
他抬手，修长五指很快分好黑白子，一一捡回棋盒里，末了，含笑将其中一只棋盒推到安子夜面前。
“王妃可会对弈？”
安子夜懒懒扫一眼，带了丝丝沙哑的嗓音冷声应：“会，但我不想和你下。”
裴宁轩挑眉，“为何？”
“你想要我的命。”
“……”
大抵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裴宁轩愣怔后，失笑，斟了一盏茶搁过去。
“本王不解，王妃此话何意？”
安子夜不愿和他卖关子，此刻盯着茶水，吼珠滚动，却不伸手。
“放心，没毒。”
有这话，她才立即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端详着那张因润过喉而变得舒快许多的俏容，裴宁轩勾唇。
怎地，这是打算与他彻底撕破脸面？
见对面人习惯性拿食指摩挲扇骨，安子夜便知裴狐狸这是又在猜测自己的来意呢，清了清嗓子，放下茶盏，端出一脸认真。
“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
“我不是你的王妃。”
“不是你的仇敌。”
“更不是邵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