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明离开老乡家里，董礼貌见他忙活了一上午，加大半个上午，也没收钱。

    感叹道：“你们北地真的很像大同社会。”

    “你这样说也没错，现在是工业文明余晖。早几年，我父母那一辈，都是厂子铁饭碗，小孩进托儿所，费用低、安全系数高，孩子也没有现在难带。”蒋文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同她解释说：

    “我是不能跟老乡收钱，因为这就是举手之劳。就像下雨天让邻居帮忙收下衣服、苞谷一样，不能都要酬金。”

    董礼貌还是懂他的：“其实，你还是希望，自己帮老乡多干点活，以后你不在家的日子，村子里人就能念着你的好，帮你多照顾一下姥姥。”

    比起父母，蒋文明明显是将姥姥看得更重。

    “蒋同学，你真的是个很懂事、很孝顺的孩子。我在帝都看见不少像你这样的同龄人，有些会抱怨父母给不起彩礼、不能给他买房买车、没办法送他出国留学，恨父母为什么把他生下来。但是发自肺腑地，想为父母做点什么，倒是不多。”

    只怕他又要说什么在‘长子制’的熏陶下，整个北地就没那自私自利的风气。

    只他想了一下，说：“可能出生的性格已经注定了，很难通过后天的教育做很大改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被宠大的才能任性。”

    蒋文明小时候几乎就是一个人长起来的，父爱母爱对他来说，都是挺虚无缥缈的东西。

    只有明白身后有稳稳的靠山，不管自己怎么作、怎么闹，都不会失去父母无条件的爱，才能任性撒泼。

    而他，显然没这份安全感。同时，跟父母也很疏离。

    “现在整个社会风气就是，没钱别生孩子，生下来就得照顾。以前父母给了孩子生命，要求孩子孝顺回报。现在父母未征求孩子意愿，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又没让孩子过好，就欠了孩子。”

    董礼貌咂了咂嘴，表示认同：“也是，只有被宠的孩子，才有资格跟父母任性胡闹。”

    她又何尝不是不懂事的那个，每回不高兴了就跟老妈回怼，因为知道，她不会失去老妈的爱。

    正欲跟他说点什么，蒋文明已经又流窜到了老乡家里，直到董礼貌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个手脚不利索的大叔，正背着饲料，往牛棚里倒。

    蒋文明推门就进，喊了一声：“李叔。”

    随后没有多言，接过李叔肩上的麻袋，一袋接着一袋，替他将牛饲料一一喂了。

    董礼貌在一旁看着，直接傻了眼，蒋文明真的是既不怕辛苦、又不怕脏活累活。

    她在一旁静静等着他干完，又跟老乡聊了两句，才带她离开。

    “你这种人，我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还是娘道那种电视剧，你是《娘道》的性转版。”董礼貌觉得面前的男人，对她的三观产生了冲击。

    她以前奉行‘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负我’，人间清醒、冷静自持，不被人占一点便宜、尤其不被男人占便宜。

    但看看蒋文明，又有点动摇。

    “其实我以前也萌生过做慈善的念头，等我事业有成，就给贫困地区的女孩子捐生理用品。但是又觉得，勿以善小而不为。我对身边的人都这样冷漠，又何必拿做慈善来作秀。又觉得，真想做慈善，并不一定非等手里有闲钱，现在就可以做。不做，就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又觉得，做慈善也没什么意思，我哪儿知道我捐给的是什么人，万一是媚男的精神男人，回头又帮着男人吃女人呢？”

    蒋文明只静静听着，做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发现她真是个很别扭的人。

    没王婆卖瓜，只说：“其实我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北地百分之八十都是我这样的人。从前那些乡村教师和赤脚医生，更是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一群人。”

    董礼貌想了想，不知从什么时候，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优良作风，好像消失远去了。

    就像她姐夫，整天琢磨着，怎么在拉练时装痔疮犯了逃避，怎么去待遇更好的机关上班，怎么套路她姐，骗她姐当免费保姆和免费鸡。

    在她姐夫身上，没看见对国家的责任，对家庭的付出。只有削尖了脑袋，到处占便宜。

    “现在很多教师都因为怕无理取闹家长，怕孩子心理脆弱、抑郁症跳楼，不那么用心管学生了。很多考公考编，也不是奔着为人民服务，而是为了铁饭碗、退休金。很多人也不讲奋斗，只比着划水摸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活法。只要我们理解他们，他们也尊重我们，就好了。”蒋文明的爱好是——世界和平。

    “至于做慈善，我觉得不管你做不做，都很可爱。”

    对于她说的什么作秀，他倒觉得更像一种自我认知。

    到了家门口，已经将将下午了。

    蒋文明还没进院子，就看见隔壁婶子过来，臊眉耷眼地拉住了他。

    不知犹豫了多久，才鼓起勇气开口：“明明，婶子想跟你借点钱。”

    蒋文明一看，就知她是遇见难事了。

    想着将她请进屋来：“您进来喝口水。”

    “不用了，今天大家都挺忙的，我就不去添乱了。”婶子说完，才继续蠕动着嘴唇，道：

    “我想跟你借点钱，给我闺女交学费。今年收成不好，地不打粮食，明年她学费就没有了。大过年的，原本不该跟你说这些，都该我这个做长辈的，给你红包和压岁钱呢。还跟你提钱，我这心里真不好意思，可我实在没办法了。”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老爷们拉不下脸来，给闺女张罗钱，她能怎么办？她能跟死鬼置气，可舍不得闺女为难。

    何况在北地男女平等，女人等顶半边天。

    “行。婶子，你看你需要多少钱。”蒋文明一口答应，孩子读书是大事，他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

    在北地没人不重视教育，家庭条件好点的，妈妈会半辈子不工作，专门给孩子陪读，由爸爸一个人养家；更好点的，会一对一给孩子请家教，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请，一直请到孩子读高三。

    在全国房价最低的省份，给孩子补课的钱，有时候都够买一套房了。

    若对方是为着赌博、不务正业，他不会借，但为了孩子念书，没人会拒绝的。

    尤其蒋文明知道婶子家的那个小丫头，比自己小不了几岁，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念书好。

    “学费是一年八千，你借给我八千就行。”婶子扳着手指头，认真数算了一番。

    “我先给你拿一万吧，孩子除了交学费，还得有生活费啊。就算不跟同学攀比，那同学每天吃食堂，她也不能天天吃糠咽菜，会伤害她自尊心，被渣男小恩小惠骗走。现在勤工俭学也不容易，去发传单、到店里端盘子，都是廉价劳动力，不如好好念书，多学知识。”蒋文明一口答应，想到自己还靠跟人借钱生活。

    才拿了朱裕安的几万块钱，在兜里还没捂热乎，就要掏出去了。

    看来过了年找事赚钱，是当务之急。

    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地等着师父给他信儿，师父如果明年再找他，他岂不是游手好闲一年？

    “不用不用，我哪儿舍得让孩子去打工，那不是我们父母没正事？我给她留足生活费了，就是学费欠点。”婶子脸上的阴云散去，重新附着上喜气。

    “你等回头我给你打张欠条，我家有印泥。”

    “不用，街坊邻居的住着。就算你不还，我也不会追着你要。为了万把块钱，跟你打官司，我都丢不起这个人。孩子的事要紧，不用急着还。”蒋文明这话倒也不假，这年月欠钱的是大爷，比夫妻关系还稳定。

    很多人能当老赖，就是因为法律不能强制执行，还钱的前提得给人家留一套房，每个月工资也要给人家留几分之几。如果老赖转移财产，也没工资条，更是一了百了。

    因而有个流传很久的段子，你欠银行一百万，你是银行的孙子。你欠银行一百亿，银行比你爹都怕你破产，银行是你孙子。

    “婶子你看，我是直接转给你，还是给你现金？”蒋文明想了一下，现金太多，还去银行取。

    “要不我直接给你转银行卡里吧。”

    “能直接转银行卡里吗？要不你给我现金，我自己去存。不然还得麻烦你去银行跑一趟。”婶子说。

    一向不爱打扰人家，给别人添麻烦。

    “不用。我去银行取，也往银行跑一趟。这么着，你直接把姓名和卡号给我，我用手机就能给你转。”蒋文明说。

    婶子一脸不可置信：“手机里好多东西都是骗人的，你可别被人骗了钱。”

    蒋文明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她说清楚，便没否认：

    “好嘞，谢谢婶子关心，放心吧，我有分寸。你们也加点小心，现在确实骗子多，傻子都不够用了。没事多看看国家反炸APP。”

    婶子作势要回家去找银行卡，嘴里还叨咕着：“这银行卡好像在我闺女钱夹那儿，她今儿去她奶奶家了，要晚上才回来。”

    “不用，婶子，你加我好友，在手机上发给我就行。”蒋文明说。

    见她还是一副吭哧瘪肚的样子，不为难老人家了，只说：“要么你把小妹的微信推给我，我让她直接把卡号给我。”

    不过还在顾虑，小妹妹会不会自尊心强，父母跟人借钱，让她难堪。

    不过现在申请助学贷款的人也不少，太脆弱就没法活了。

    婶子喜笑颜开，立即答应：“好啊好啊，那就麻烦你了，小蒋。”

    蒋文明的小腿上，又挨了董礼貌雪地靴一脚：“有机会就加妹妹微信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