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赐

    天容水色好,风清云物鲜。这是初平元年的一个寻常春日午后。

    赵云叼着一根芦苇,盯着河中的漂物一上一下,正坐在溪边垂钓。鱼已咬饵几次了,带起道道涟漪。但他并不提钩,反而捻起一枚石子,朝着那涟漪丢了过去。

    石子在水面上连跳七八下,最终精准地落在涟漪正中间。果然倏忽之间,几道水波嗖地一下游走不见了。

    赵云却似未见一般,仍旧端坐青石上,兀自垂钓。

    当事者不以为意,旁观者却纳罕起来。于是忽响起一声朗笑:“小郎君曳钩塘中,却又丢石驱鱼,怪哉,怪哉!莫非是效仿姜太公,虽身在此间,却意不在彼鱼?”

    如此野境,不曾听到脚步,怎么突然有人说话?赵云心下一惊,忙吐掉芦苇,丢开钓竿,急急起身。

    只见一老翁扶杖而立,鹤发鸡皮,却精神奕奕,双目炯炯。真似方外之异人!

    赵云拱手俯身,敬重道:“赵云一介粗人,如何敢自比姜尚!只是我观群鱼争食,便想起如今天下存道义者少,为利相残者众。争食之间,不知死之将至,岂不仿佛?故而无意加诛。”

    老者闻言大笑,仔细打量面前的青年。见他年不过双九,却身高八尺,挺拔魁梧。星目眼光如电,剑眉斜飞入鬓,端的是一副堂堂好相貌。

    再细看,他手上束着勒子,脚上打着绑腿,衣物粗糙无饰但又整洁。青石上倚靠的弓虽不加雕饰,却是一副劲弓。

    这应当是个功夫很过得去的武夫。但观泥淖曳尾之鱼,却能起悯人之心,却不是一般将帅能有的胸襟,料想此人必不是池中物。

    他心里一动,说:“某有一言,想请问郎君。乱世将至,何以攻取天下?”

    赵云静思片刻,“自然兵精将良、马肥粮足、内外有屯兵之地、上下能戮力同心者,方能定乱世。”

    “不然。岂不闻老聃有云:唯天下至柔者,可驰骋天下之至坚。”

    “云不才,请长辈赐教。”

    “宝剑送与顽童玩耍,反而要伤了他的性命。为将军者好比兵器,若所托非人,不过明珠暗投,必枉死乱军之中。乱世将兵,更要以仁义为重,以兴王道。我瞧郎君是将材,故而有此托付。”

    这样的话,不是俯首耕种的乡野农夫可以脱口而出的。赵云一时想不出哪位大儒云游到了常山,干脆撩袍就跪,长拜道:“长辈何不屈尊,到寒舍小住。云必执弟子礼,以师视之。”

    老者笑道:“郎君自有灵秀韬略,何用我教。只有一言相劝:将相公侯本无种,不可轻易托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圭,“今日一见,老夫也甚为宽慰,便以此做个信物吧!”

    赵云定睛细看,这圭通体雪白透亮,毫无杂色,线型流畅,可见价值连城。他忙辞谢道:“岂敢收此珍贵瑞玉。”

    “哎,长者赐,不可辞。况且这也并非寻常金玉俗物。来日方长,倘有难处,它或可助小将军一臂之力。”老人道,“我今也有一事要请郎君襄助。”

    赵云道:“长辈请讲,但云能助,必不敢推让。”

    “我有一世交,家里养了个小闺女,倒是聪慧可爱。只是不解世俗人情,显得行止古怪了。如今她要下山来游历,我正愁没有适龄的弟子与她作伴。倘若她行经此地,还请郎君多行方便,略留她几日,教导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赵云疑道:“先生如此博学多识,想必世交也不是俗人,怎能轮到我来指点?况且如今黄巾作乱,女郎单身一人,如何能立身?”

    老人大笑道:“我这侄女儿别的尚且懵懂无知,惟有武艺是很不必担心。她一个小人家,听不进去老人言语也是有的,故而才有此嘱托。”

    赵云只好拱手应下:“不知老前辈如何称呼,世妹相貌如何?以后见了世妹也好通报。”

    “老夫无名无姓,乃是山野之人。从前的学生倒是以黄翁称呼。”老人道,“我那侄女儿却颇有家世。她一见你这玉圭,就知道是我的信物了!此时必然懂得安排。”

    话到此处,推无可推。赵云只得接过那玉圭,入手温润,竟如触凝脂,不觉冷硬。再一细看,乃是一枚上雕盘龙卧云的十二章纹羊脂白琰圭,刀工图画竟不似人造,浑然天成。

    他不由得心惊,暗道:“想来和氏璧也不过尔尔!这岂非宫廷之物?这女子难道是宗室之女?这如何能托付给我?”

    然而抬首四顾,那老人已经不知所踪了。于是赵云只好收竿回家,按捺下一段心事,不与他人说来。

    然而只不几日,这段奇遇就有了下文。

    这一日晨起时分,晨光熹微,却正好映入窗中,照得人面颊发烫。赵云略略蹙眉,却听得耳畔一声响动,立刻翻身团被而起,喝道:“什么人!”

    他却愣住了。

    只见一女子正靠立在卧榻之侧,笑吟吟地侧首看着他。她年约及笄,雪莹莹一张鹅蛋脸,纤细细两道柳条眉,樱口瑶鼻,削肩细腰。端的是目含三分情,唇挂半点笑,不动声色便有天然的一截风流灵巧。

    赵云的厉喝不由得噎在了喉咙里,只是悄悄伸手去摸榻边的剑,好半天才开口言道:“女郎是何方人物?为何不经通传便驾临寒舍?有何见教?”

    “我通传了呀。”那声音如流水泠泠,涓出溪头。只见她把手一翻,正露出那只来路莫名的玉圭,“这不是证据么?你若不应,怎的收下了它?”

    赵云怔忡道:“此乃前几日遇一前辈高人所赐,说是一枚信物……”

    她拍手笑道:“这便是了,果然是黄石翁。”

    他一愣,问道:“黄石翁?女郎是怎么进来的?”

    “我就住在这玉里呀。”她眨了眨眼睛,好生无辜,“那老头又故弄玄虚,跑到道旁捡学生了!哎,别太灰心,他没教你捡鞋子去,就已经是颇为客气了——诶,他没教你去吧?”

    这位能见猛虎而面不改色的俊朗郎君忽然伸手捂住了脸,声音从指缝里溜出来,显得沉闷极了,“……容在下问一句,当年捡鞋子的那位,是留侯吗?”

    他真不想听这样一个答案。但那姑娘确实脆生生地应下了:“是呀,叫张良吧?你们认识呀?”

    他叹了口气,把手拿开,再去看这位女郎,顿时就知道了“性情古怪”这四个字的份量不比“忠孝仁义”轻。

    “在下姓赵名云,字子龙,乃常山人。此处便是我家乡的老宅。不知如何称呼女郎?”

    她回答道:“荆玉。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唔,姑且算是荆山人吧。”

    赵云再也没这么希望过自己从来没读过书,不晓得价值连城的典故,只把这女郎胡乱打发走就是了。

    但他是个忠厚人,只好斟酌问道:“荆山之玉乃和氏璧,当今的传国玉玺。女郎自称住在玉中,岂非与……”

    他未问完,就被截过了话:“正是!和氏璧乃是天生地养的精宝灵物,逢乱世便养出来一段玉魂,辅佐天子讨伐不臣。暴秦寿短,只来得及养出一段神智,录成《三略》。如今二十四帝社稷绵长,便养下来一个我。是以黄石公送我轮转此间,或能略尽绵力。只是乱世难定,我竟不见能治世安民者!”

    她滔滔不绝,竟将自己身份说了个底儿掉。见赵云缄口不言,反而好奇道:“你怎么不问我有什么能耐?难道你没听说过《黄公三略》能易军之成败、改国之生死吗?我比它灵秀更多,你竟然不好奇吗?”

    赵云这才复又抬眼看她:“想必这是女郎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怎能信口便问?女郎愿意解我疑惑,那便请讲。”

    她气得跺脚:“你这人好生无趣。我反而不要说了!”

    他脸上这才带了一点笑影:“那云就不问了,想来这样的本事也得交付给留侯那等英才,我听了岂不僭越?只是心里想着,不知该如何安置女郎。”

    她把腰一拧,竟白光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只玉圭闪着点点光芒,缓缓落在榻上。

    赵云心里有了计较,故意说道:“哎!女郎果然是瑞玉化形,想是得要将这样的宝物上奉朝廷,在宗庙里受香火不断,才能滋养女郎吧。”

    俶尔,白光又是一闪,她一脸恼火地出现了:“不可!我又不是死人牌位,吃香火做什么。你听好了,须有一人日日佩戴玉圭。我受了人间烟火熏染才能化形现身,否则便只是一块无神无主的死玉了。”

    赵云又叹了口气,将那玉圭拈在手中,苦笑道:“云竟不知,原来是要这样照顾女郎。只是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告诉他人,免得有人以此要挟拿捏于你。你姑且托词说是我先师家的女儿,先在此处寄身。”

    她咯咯笑了起来:“这样倒好。只是你还没教我,如果是你拿这事拿捏我,我该如何是好呢?”

    赵云正色道:“我既然答应了照顾女郎,便必不背誓。倘若女郎觉得我有歹意,那里有剑一柄,便割了这头去,倒也不妨。”

    他说着将剑递给荆玉。她收敛笑容,讷讷道:“玩笑罢了。黄石翁选中郎君,必然不会错的,是我轻佻玩笑了。”

    赵云又叹了口气,觉得快要把一生的气都叹完了。那张芙蓉面确实不属于凡间能生出来的窈窕女娘,但这古灵精怪的性情确实也不是人世淑女能有的,真是难以招架。

    他无从生气,只得无奈问道:“黄石翁说,女郎要游历四方。倒不知如何安排筹谋为好呢?”

    她瞪圆了眼睛,摇头道:“他骗你了!我离人太久便只能在玉里昏睡,如何能游历!想必是须得你游历四方,我才能跟着你游历。哎,这倒是不错。”

    赵云闭了闭眼,点头称是,背过身去整理衣物,对她说道:“那女郎便在此略坐,我去去就来。”

    这不知人情世故的精怪女郎眨着水汪汪的杏眼,仰头问道:“你去哪里?我能跟着你吗?”

    赵云实在没忍住,又叹了口气:“我去和兄嫂交代一下,给你弄点吃的,然后再去祭拜一下,很快就回来。”

    “祭拜谁?黄石公吗?很不用理他。”

    他转过身去,把那块玉圭揣入怀中,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姑娘的头顶,直把她揉得像了炸了毛的黑猫,这才作罢,转身离去。

    ——当然是祭拜留侯张良,求他老人家显灵保佑再教导一下赵某,学一学他当年是怎么活到寿终正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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