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天和温暖靠不上边儿，热烈是它的唯一注脚。

    街边推着板车卖西瓜的小贩，皮肤黝黑，汗水沿着胳膊蜿蜒流下，滴在柏油马路上，化成青烟。

    少年在篮球场上奔跑，白色衬衫宛如鼓起的风帆，橙色的圆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碰到篮框灵巧弹开，力的反作用变出神奇魔法，不偏不倚砸在了过路女孩的头上。

    缘分妙不可言，或许俗套的剧情也可以演绎惊心动魄的爱情。

    在吃瓜群众的嘘声中，瘦高的少年满脸通红地跑上前。

    “你还好吗？”

    女孩闷着头默不作声，原本抱在怀里的西瓜在地上摔裂成两半，隐约可见浅粉色的瓤，红色的汁水沿着裂缝淌出来，在灰黑的地上洇出小小一圈。

    难得的休息天没有懒觉睡也就罢了，大中午的被母亲赶出门买西瓜也就算了，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一颗球砸到脑袋也就忍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挑了半天的西瓜，它是生的？！

    女孩幽怨地抬起脸，汗水打湿了鬓角，额头上赫然可见被球砸的印记，看上去挺疼的。

    “抱歉……”少年手足无措，刚刚打球流的汗都不及此刻后背倾盆。

    眼前的少年眉目清俊，此时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的额头，说出口的抱歉显得十分真诚。

    罢了罢了，黄历上明明就写着“不宜出门”。女孩轻叹一声，大气地摆摆手，指着地上的西瓜说：“你帮我把这里处理下，咱俩就算扯平了。”

    母亲布置的买瓜任务还得完成。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额头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咱俩就算扯平了。小女孩撅着嘴，明明气鼓鼓的，却说着与年龄不符的风轻云淡。

    密密缝织在深处的记忆被挑出一根丝儿，女孩飒爽的性格让时况似曾相识，下意识地揪住她的袖子。

    快速转身被突如其来的力道阻拦，差点跌倒，符晗不满地盯着那只揪住她的手，皱着眉头问：

    “怎么？不愿意啊？”

    “不是。”时况松开了手，指指自己的额头说：“你这里肿了。”

    符晗往上转动眼珠子，好像是有个包，她不以为意地吹了吹额前刘海：

    “哦。”

    “你再等我一下。”时况迈出大步，跑到篮球场边在书包里一通乱翻，好不容易找出一个白色喷罐递到符晗手上。

    “这是云南白药，你拿着吧，我们平时打球脚崴了喷两天就好了。”

    符晗摇摇头，拒绝得干脆：“谢谢，可是我不习惯用陌生人的东西。”

    说完绝尘而去。

    身后爆发大笑，一个穿着黄紫色球衣、箍着发带的男生大喊：“时况，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

    少年尴尬地缩回手，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

    发生在炎热夏日的一则小小插曲，很快便被遗忘在他们脑后。

    02.

    暑假很快过去，即将启动的高二学年以分班考试为序曲。

    毫无悬念地，符晗又拿了年级第一，顺利进入重点班。

    开学那天，符晗难得起了个大早，站在镜子前认真摆弄着额前的刘海。姐姐符晓推门进来，看到眼前场景觉得稀罕，不禁打趣：

    “呦，小姑娘终于开始注意个人形象了？”

    符晗噘嘴吹了吹刘海，细碎的头发在空中扬起弧度，然后齐刷刷落在脑门儿上。打开橱门，在一堆灰不溜秋的短袖T恤中左挑右捡，终于找出件荷叶边儿的白色裙装，犹豫地上身比划了下，又触电般地把衣服扔在床上。

    “算了算了，这些女孩子的东西果然不适合我！”

    符晓颇为好笑地打量着小她三岁的妹妹，乌黑油亮的齐耳短发，脸蛋圆嘟嘟的，像枚剥壳的鸡蛋吹弹可破，明明是娇俏可爱的模样，却偏偏喜欢假小子打扮，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那厢，符晗已经骨碌套进一件深灰色短袖里，正忙着把腿塞进黑色裤筒。

    呃……符晓抚额，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晗，我今天的火车去北京，下次回来可能要等到春节了。”符晓靠在衣橱旁说。

    符晗“哦”了一声，语气淡淡的。

    符晓是今年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录取了北京大学金融专业。开学原本还要晚上几天，但符晓想要早点到校适应环境。这将是姐妹俩打小以来第一次分别，符晗心情复杂。

    “高二了，学习加油，我在北京等你！”符晓伸手轻拍妹妹的头顶。

    毛茸茸的脑袋别扭地躲闪。

    直到符晓开门离开，才从身后听到一声轻轻的——

    “嗯。”

    03.

    新班级闹哄哄的，一点都没有重点班的样子。班主任赵丽华皱着眉头，把不满刻进了皱纹里，用力蹬着皮鞋跨上讲台，把资料袋往讲台上一摔。

    “砰”的一声，嘈杂的世界终于安静了。原本打闹的同学规规矩矩地坐好桌前，教室里只余下板凳摩擦地板的声响。

    “同学们，你们知道升入高二意味着什么吗？”赵丽华故意停顿片刻，一双锐利的眼睛扫视台下，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导：“意味着你们距离高考只有不到700天的时间了！在这样一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战役中……”

    符晗垂着眼，左手撑着半边脑袋，圆珠笔在右手华丽地打着旋儿，赵丽华高一便是她的班主任，这些老生常谈都快把耳朵磨出茧来。她盯着桌上的习题册，和一道排列组合死磕。

    草稿纸上的演算密密麻麻，赵丽华的声音在大脑飞速运转的同时冲撞进思考：“下面让我们掌声欢迎新同学！”

    笔尖在纸头落下最后一画，答案既出，短暂回神。符晗依依不舍地将目光抽离题目，抬眼朝讲台上望一眼。

    少年的身影清瘦挺拔，但她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晰。

    “大家好，我叫时况。”声音沉稳有力，听着有点耳熟。

    “这个转学生，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背后传来小声议论。

    “是啊是啊，看来六班季煜校草的位置要不保咯！”

    “切，就季煜那个拽样儿，早看他不顺眼了。”

    “诶？你上学期明明还暗恋人家来着。”

    符晗捏了捏耳廓，只觉聒噪。

    04.

    9月，暑热还未褪去，道旁浓阴处仍有蝉鸣阵阵。

    操场上，体育课尚未被其他学科老师霸占。男孩子们挥汗如雨，女孩子们则三五结伴，躲在看台的阴影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符晗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塞上耳机练英语听力。一阵凉风袭来，清爽宜人，女孩的目光在操场上逡巡，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一个个斑斓色块，奔跑的小影子愉快移动。

    她微眯起双眼，试图将视线聚焦在某个移动的影子上。

    可惜，她散光。

    放弃尝试后，她将懊恼的思绪重新拉回英语电台，主播放起一首老歌：

    Love somebody yes I do

    Love somebody yes I do

    I love somebody but I won’t say who

    慵懒的女中音在耳机里缓缓吟唱，少女的秘密心事被揭开一角，涌上些许酸涩和惆怅，来不及咀嚼回味，符晗很快便将它合上。

    还不忘，认真抚平那皱巴巴的折痕。

    自从符晓高中状元，她便被贴上了“状元妹妹”的标签，加上她成绩向来不错，自然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就连校门口的保安大爷见了都不忘拍拍她的肩膀，亲切招呼一声：“呦，我们的小状元来啦！”

    小状元……莫名滑稽。压力，也在无形中堆叠成山。

    英语电台插播起广告，符晗收起耳机，准备到操场上跑一圈散散心。新同桌李娜娜凑上来，挽过她的胳膊亲昵地抱怨：“我说桌儿，像你们成绩好的都这么卷吗？难得的体育课都不舍得玩一会儿。”

    李娜娜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孩儿，见谁都是自来熟，加上人长得漂亮，大家都很喜欢她。开学还没几天，她就已经和周围的陌生同学打成一片，可唯独离她最近的符晗一直没能熟络起来，这让她很挫败。

    胳膊被挽得很紧，符晗感到不太自在。从小到大，她都是一副假小子打扮，女生朋友并不多，更别提这种专属于小女生的亲昵举动了。

    “我……正准备去操场散散步。”符晗扭动胳膊，试图逃离束缚。

    “那太好啦，我陪你一起吧！”李娜娜粲然一笑，把胳膊搂得更紧了。

    一路上，李娜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她幼儿园被妈妈逼迫上钢琴课开始，一直讲到中考填报志愿。“其实我初中时候成绩挺好的，谁知道来了一中，倒成垫底的了。你成绩这么好，平时一定要多帮帮我啊！”

    足球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进球的男生在众星捧月的注视中绕场奔跑，青春张扬，肆意尽兴。为庆祝这胜利时刻，男生扬脚用力一踢，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感觉似曾相识，这预感何其灵验，额头上被砸到的地方突然隐隐作痛。符晗心想着赶紧躲开，然而胳膊却得不到自由，反应慢半拍的李娜娜愣在原地，当下唯一能找到的屏障便是她正热情挽着的同桌。

    符晗悲哀地闭上眼睛，心想习题册上的“坐以待毙”这个成语用在此情此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下一秒，强烈的预感变为现实，聪明的大脑门儿再遭重击。

    “啊——”李娜娜发出一声尖叫，让肇事者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被他的球砸到了。不过答案倒是很容易揭晓，因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短发女生一脸阴郁，而她的额角赫赫然印着一个大泥印！

    “同学……你没事吧？”男生低头询问。

    符晗眼冒金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月内被球连着砸两次，我长得很像移动的靶子吗？！

    等了一会儿，见眼前的女生不说话，肇事男生着急回去踢球，便说：“我刚刚太激动没看到这里有人，你要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撤了。”

    耳畔传来几个女生的讨论。

    “那个男生不是六班的季煜吗？”

    “季煜是谁？”

    “你居然连季煜都不知道？6班的，学校论坛上被高票评为校草的那个大帅哥呀！听说他是宇成集团的太子爷，咱学校新建的图书馆就是他老爸给捐的。”

    “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就那个当着女生面把人家送的情书给撕掉的？”

    “就是他。”

    “啧啧，这么拽我喜欢，被他砸到的女生好幸运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符晗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个冷眼横扫过去，对面俩女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讪讪地走开了。

    季煜也准备走，却被符晗一把抓住。

    “道歉。”

    “什么？”季煜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的球砸到我，连句道歉都不会说吗？”符晗的周边气压很低，李娜娜感受到气氛的微妙，也跟着帮腔，“就是，你妈没教你做错事要说对不起的吗？”

    季煜的脸瞬间黑下来。

    “滚！”

    炎热的空气降至冰点，他不仅没有道歉，还恶狠狠地甩掉符晗的手，随后扬长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议论纷纷的。李娜娜因为季煜的态度炸了毛，“怎么会有这种人，一点礼貌不讲，砸了人他还有理了？人长得帅有什么了不起的，道德败坏！”

    “就是！”李娜娜人缘好，人群里响起几声附和，她很快就被包围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额角的疼痛越来越清晰，符晗觉得疲惫，旁边不断有人挤过来，她求之不得，顺势离开，一个人往操场出口的方向走。

    刚走到班级门口，迎面碰上单手插兜站在黑板前的时况，他似乎是在演算题目，忽然转头看向她，略显迟疑地问：

    “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