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况不知道是怎么从外公的书房走出来的。
“外公，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宁绥征的脸色一下子由期待转为失望，他在榻上沉默了很久，然后疲惫地挥挥手让他离开。
宁春红将门轻轻关上，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外公今天寿辰啊？偏偏在今天扫他兴致！“
没隔多会儿，又换了张堆笑地脸，蹬着高跟鞋去厅堂里应酬了。
时况百般不是滋味。
于情，他确实不应该直接断了外公的念想，这个愿望在他心里一定积攒了很久，这下子直接被拒绝心里肯定不好受。
但是于理，他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不论家里人认不认可，符晗都是他光明正大的女朋友，藏着掖着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况且，婚恋自由就算是外公也无权干涉。
心中的两个小人儿激烈地交战，最终愧疚感占据上风，他决定回书房给外公赔个不是。
推开门，宁绥征朝床榻里侧躺着，呼吸均匀，像是睡了。
“外公。”时况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才发现宁绥征戴一副老花镜，正在刷手机新闻。
“谁啊？”宁绥征缓缓转过身，定睛一看，□□脸来：“哦，是你这个臭小子。”
“外公对不起，刚才没能考虑到您的感受。”
时况蹲下来，半跪在床榻边。
宁绥征见他道歉的态度还算真诚，心软下来，但是嘴里仍不放过：“刚高考完就有女朋友啦？”
时况一五一十地交待道：“人家昨天才答应的。”
“啧啧，看来对人姑娘是惦念很久了。”
时况硬着头皮承认道：“外公说的是。”
宁绥征：“说说吧，是谁家的姑娘？”
时况向外公认真介绍起符晗来，宁绥征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跟着外孙重新回到了悸动的青春年华。
听到关键处，甚至还忍不住点评几句：“你们约定去北京上学，很好，北京是首都，好学校多，机会也多，年轻人就应该去闯闯。”
祖孙二人聊了很久，直到门外李嫂敲门，说是要准备开宴了。
时况扶外公从床榻上起来，为他披好襟袄。
“外公，不能帮您完成这个心愿了，我感到非常抱歉。”
宁绥征敲了敲他的头，嗔怪地说：“算了，我又不止你这一个孙子。听说那家的姑娘可漂亮了，这么好的机会就让给你那几个表兄喽！”
宁绥征的寿宴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中走向尾声。临别时，宁绥征对他的好大孙说：“有机会带姑娘回来看看。”
“好，答应您。”
从近郊的青山别墅返回闹市区的环湖大平层，宁春红一路都在喋喋不休，抱怨这抱怨那，核心一点便是时况居然为了一个啥都不是的姑娘，在外公八十大寿之日把他老人家给得罪了。
“你也不动脑筋想想，我们家能混成现在这样，靠的是谁在背后撑腰？”
一句话，儿子听了沉默不语，老子听了却觉得是意有所指。
情绪氛围一直处于低压状态。
时怀民刚刚在酒席上喝多了，跑到卫生间呕吐，宁春红替他冲泡了葛根粉解酒精，他甩手打碎玻璃杯，一屁股坐在铺着冰冷瓷砖的地上，脸色红涨着解衣领的扣子。
“水，我要喝水。”
这个平日里呼风唤雨惯了的男人，却在老丈人家面对一众高官点头哈腰不断示好，被人灌了一杯又一杯，如今瘫坐在地上形象全无，可真是令人唏嘘。
时况远远地看着，无动于衷。
他与父亲的关系比母亲还不如，记忆中时怀民似乎从来就没有对他笑过，永远对他冷着一张脸。
小学三年级的一次测验，他因为粗心没能考到一百分，回家后被时怀民一顿胖揍，从那以后他对时怀民便怀着一分恨意和三分疏远，剩下的都是父亲这一角色常年缺位带来的陌生感。
宁春红在卫生间忙着收拾碎裂的玻璃渣，着急地朝时况喊：“呆站着干嘛？给你爸倒杯水去！”
又是这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情节。
当时，8岁的小时况垫着脚给爸爸倒热水，水不小心洒到胳膊上，滚烫的热水带来迟钝的刺痛，他眼泪汪汪地向大人求助，可是时怀民醉得不省人事，宁春红忙着照顾他满屋子的跑，没有人看到小男孩胳膊上的烫伤，没有人询问他大哭的原因，宁春红不耐烦地朝他吼着“哭什么哭”，时怀民甚至因为他的哭声而破口大骂。
18岁的时况站在客厅里，看着眼前的场景，心想：
真是，受够了。
时况将一杯刚烧开的热水放在卫生间的台面上，时怀民急着去拿，没想水泼了烫一身，气得他不断咒骂：“你个臭小子居然想害我！”
宁春红也跟着帮腔：“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不知道给爸爸倒杯温水啊？白读了那么多书，一点用都没有！”
她急着站起身，跑去厨房倒水，嘴上还在骂骂咧咧道：“老子小子都是这副德行，我真是受够了。”
好嘛，大家都受够了。
这就是被无数人羡慕的幸福之家。
时况冲回房间，反手锁上门，将一切烦心事都抛在了门外。
掏出手机，点开几条未读信息。一条是周子扬的，“卧槽刚睡醒，你到省城没？”时间显示下午四点半……
两条是符晗的，“你在干嘛？”时间显示傍晚六点十八分。隔了半个小时，她又发送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今日寿宴，人多事多，时况甚至没来得及打开手机。现在看到，赶紧给她回过去。
“刚忙完。”
“方便电话吗？”
隔了五分钟，她回：
“不太行。”
“昨天，我妈在楼下都看到了。”
时况揉了揉眉心，问：“她说你了吗？”
“念叨了两句。不过没事，被我怼回去了。”随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时况：“那就好。”
符晗：“你没和家里说吧？”
时况：“说了。”
“诶？？？”
对话框里蹦进来一只下巴掉地上的汤姆猫。
时况想了想，回道：“今天家里想要安排相亲，所以就说了。”
发送过去后，符晗许久没有回复。时况有些懊恼，这件事何必和她讲，徒增烦恼罢了。
时况：“生气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方正在输入中……
隔了好一会儿。
符晗：“关于这个话题，我感觉还是当面沟通比较好，手机打字说不清楚。”
时况表示非常赞成，他补充道：
“别想太多。”
符晗随手发了一个ok的表情。但其实，他们谁都没办法不多想。在这个极其普通的六月的夜晚，他们共享着同一片月光，双双失眠了。
在一起似乎很容易，只不过一句表白，一个拥抱。可是，那然后呢？前面有太多的阻碍，而他们又太过年轻。
·
高考出分那天，江城进入连绵不断的雨季。符晗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果然分数出来，比一二三模考试的均分都低了5分。
王玉兰见她心情低落，安慰道：“考得很好啦，刚刚你们班主任打电话来，说是全省理科排名应该能进前200。”
符晗烦躁地摇摇头，这个分数报考清北是彻底没戏了。
她给时况发消息：“你查分了吗？”
时况秒回：“刚想给你发消息。”
符晗：“怎么样？”
时况的总成绩和符晗相差无几，但是他有全国数学竞赛的加分，清北应该问题不大。
很快，各大院校开始了抢人大战。
各大高校的招生办为了抢夺高分人才，可谓斗智斗勇，分数一经公布，就开始了电话攻势，甚至有招商办老师直接跑到省状元的家中，以此来体现学校满满的诚意，此外还有各种保研、强优班等优惠政策让考生们眼花缭乱。
王玉兰的手机响了，是宁城大学招生办。
这座位于省城的大学建立于1902年，百年老校，985、211、双一流，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首屈一指，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高三一模考试前夕，符晗就拿到了宁城大学的投档加分政策，只要填报宁城大学，投档可以加10分，如此算来她可以轻松挑选自己喜欢的专业，而不用为了几分之差退而求其次。
“我找人问过了，第一志愿就填宁城大学的金融工程，以后好就业。”王玉兰指着志愿填报表说，旁边是一张又一张的草稿，上面写着各种填报方案，经过反复推敲最后都被用大叉划掉。
符晗盯着眼前这张表看了很久，迟迟未能动笔。
她和时况有过约定，要一起考去北京的大学。高三漫长的时光里，她也一直以此作为目标在努力，不仅仅是因为时况，还有她对祖国首都的向往，对北京胡同和历史古韵的向往，去北京上大学这件事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她甚至很少去想另一种可能性。
北京那么多大学，她总能考中其中一所。
可是，当选择题真的摆在眼前，她犹豫了——以她的成绩，北京固然能去，但是录取的学校和专业都非宁城大学所能比。
理想和现实，究竟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