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妈妈正在整理家务，地上摞了几本家庭相册，我被卷入莫名的低沉情绪，随手捡起一本翻看，是小时候的我，还有猿杙。又是猿杙。我们手拉手往前走，从背影也能看出高兴。我摩挲着相册的页角，心想怎么到处都绕不开这个人。
当时我们可能只有六岁，或者七岁，两家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在同一片度假海滩偶遇。本来孩子们各玩各的。我在堆沙子，猿杙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打沙排。他那时候看起来乖巧又好说话，嘴角上扬看谁都在微笑。
原本几个人打得好好的，没过多久有新孩子加入，两边人数不匹配，对面竟然让猿杙下场。
我正和沙子玩得不亦乐乎，猿杙突然靠过来我还有些不乐意，后来见他无心和我抢沙滩城堡，反倒眼神总往那边瞟，我便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打球了？”
他有点委屈：“人数不对，两边凑不齐。”
我又问：“为什么你是被赶下来的那一个？你打的不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行吧。”
于是我气势汹汹地拽着他冲过去。
……和现在比起来，我小时候的个性确实十分强硬。他们的排球游戏规则并不严格，当时我想，既然加上猿杙以后对面少了一个人，如果我也加入，人数不就能配平了吗？我自信满满地和对方讲道理，结果对面的孩子直接打断我：“不要女生。”
我大为光火，立刻指着场上另一位女孩说：“那为什么她能打？”
对面七嘴八舌：“她打得好所以我们才带她一起玩的。”
猿杙拉了拉我的袖子，担心我和其他孩子起冲突。最后还是那个女孩站出来控制场面，主动邀请我们加入她这边，又分出另一个孩子去对面。
她拉着我小声说：“你放心打，别管他们，明明是我带着他们玩。”
很快场上的形势就让我明白什么是“她带着他们玩”，就算我只能听懂“接起来”和“打出去”这两个指令，也能看出这位姐姐的实力远超在场所有人。她传过来的球比其他人乱扔给我的更好打，我扣了两次球，就算每次都只是艰难过网，也很心满意足。
后来我有些累了，想在场边蹲一会。猿杙一边大喊“我们不玩啦”一边把我拉出容易被球砸到的区域。我的胳膊快要抬不起来，奋力对着场上的姐姐挥手，她给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小孩子的友谊建立的很快。晚上我们都留在海滩，两家决定一起吃饭。夏日晚风拂面，携来海的气味，留下一片清凉。天色朦胧间，岸边的街灯渐次亮起，气氛安宁而舒适，大人们坐在室外的桌边聊天，我和猿杙领走了属于我们那份食物，跑到不远处的石头高台上，抱着栏杆，远远地眺望着大海。
我低头从炸物拼盘里挑喜欢的东西，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情，转手抢走了猿杙的炸蘑菇。
猿杙：？
我：“你想吃吗？”
他咽了咽口水，点头。
我：“我也要吃。”
他懵懂地回答：“那、那好吧。”
“不行。你要说不行。你也想吃，不要让给我。”我立刻纠正他，“虽然你是好孩子，但你没有那么好说话，不要让他们占你的便宜。”
猿杙点点头，却没什么反应。我着急地瞪他：“你快说呀，你不说我就吃了。”
“不行。”他鼓起勇气重复了一遍。
“给你。”我把炸蘑菇还给他。
与之相似的对话重复了好几次，我几乎每拿一串都要问他一遍。刚开始确实是在认真帮忙，后来起了玩心，他说了“不行”我也不给，他只能呆呆地看我吃完。还剩最后一个炸鸡块的时候我心想这个肯定要给他，不然得留下阴影。结果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鸡块，慢吞吞把东西夹到我的盘子里。
……啊？
“你吃吧。”他小声说，“谢谢你。”
晚餐结束后我们顺着海岸线散步回旅馆，照片也是这个时候拍的。我们牵着手，用胳膊荡秋千，甩来甩去也不松开。怎么想都觉得当时肯定是我先拉的他……我以前到底是什么霸王小孩！
整理家务的妈妈注意到我在看照片，忍不住打趣：“猿杙这孩子小时候总是害羞，现在看着越来越开朗了。反倒是你一点都没有以前活泼。你们两个是反着长的吗？”
我也笑，同一句话又讲了一遍：
“你也说那是小时候了嘛。”
周末我和小千相约在商场见面，同来的还有猿杙。我没想到女孩子的聚会他也会跟来，一时有点语塞。小千把我拉到一边，说哥哥真的很烦人。
我回头看了看猿杙，他无奈地摊手。
我：“……这个距离他可以听到。”
小千头也不回：“就是说给他听的。”
狠话是说了，实际上却没有真的赶人。小千拉着我就走，猿杙默默走到我旁边，示意他要离没好气的妹妹远一些。
我试图暗示：“今天没有工作吗？”
猿杙看起来有点委屈：“你也不愿意带上我吗？”
他的神态短暂地与幼时的模样重合，只是此刻顶着高出我一个头的体格露出这种表情说这样的话给人的感觉99%都是奇怪，更糟糕的是剩下1%在我眼里居然算的上可爱。原来人真的会被童年的滤镜蒙住双眼。我留下一个假笑，扭头和小千走到前面。
反正是不速之客，我们也没打算顾及他的喜好。之前和小千约定一起做美甲，她说这次回家既然是休息那一定要从各方面“重新开始”。参考图款式众多，我挑花了眼，很快把其他人抛在脑后，小千选好了自己喜欢的样式又要凑过来帮我参谋。
“说起来，学校不管你们做指甲吗？”
“颜色低调一点没关系啦。”
我选了三个摆在桌面，底色相似，样子也都很好看，此刻有些为难。小千看了半天，忍不住感叹：“郁子姐姐真的很喜欢蓝色呢。”
猿杙也过来凑热闹，指了指最左边那个：“这个好看。”
我和小千同时回头看他，他看着我们，半天给不出理由，最后做了一个给自己嘴巴拉拉链的动作，重新退到后面。
他给出的选项确实是我目前倾向性比较高的那一款，底色是晕染的浅蓝，很像近岸边层层漾开的海浪，最上面点缀的银色如同星星降落海面。但不知为何一想到他出主意的样子就莫名来气。
考虑半天，最后我还是决定忽视外部因素遵从自我心意。小千和美甲店的姐姐商定细节的时候我分神看了猿杙一眼，他背靠着玻璃门，似乎正在看我，见我看过来，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
我匆匆转头，想起小时候玩游戏，他输了以后被迫帮我涂指甲，蓝色的水彩笔，涂在指尖凉凉的，他拉着我的手却很温暖。我挑剔地说“你不要涂这么满我还要画星星”，他反驳“你刚刚说的明明是用钻石小粘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别再改了”。
“这位顾客，表情这么认真，是打算给自己也挑一款吗？”我一时出神，这才发现做美甲的姐姐在对猿杙开玩笑。
他有点招架不住，连忙挥挥手说自己先出去逛，过一会再回来。
等他出去，小千突然朝我眨眼：“哥哥平常才不会陪我出来玩呢。”
这句话有点惹人误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谨慎地说：“大概是工作太忙了吧。”
“有可能。”小千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哥哥总是愿意和你一起玩。小时候就是这样。”
小时候。小时候。回到东京以来这个词的出现频率总是很高。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不太喜欢周围的人总是提起过去的事情。我选择大阪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要换一个崭新的环境，过去固然开心，但过去已经过去。人都会成长，未来会有很多变化，总不能因为贪恋这点快乐就被过去困住。
过去我和猿杙的确总是在一起。那时候他更腼腆，我更活泼。自从沙滩的事发生以后我总觉得自己应该督促他学会拒绝不受欺负，方法也很幼稚粗暴，难怪猿杙对我以前总是锤他这件事记忆犹新，如今想想总是尴尬情绪占领上风。
他后来已经可以很熟练的拒绝他人——现在想来他早晚都能学会，哪里非要我来帮忙——唯一的小小漏洞只有还不太会拒绝我。类似“明天一起上学吧”“帮我带一瓶牛奶”之类的事情都是毫不犹豫地答应，无理要求比如“今晚我们都不要写数学作业”或者“从现在开始到后天都不许和彼此说话”，他会苦着脸纠结很久再尝试同我讲道理。
在那个年纪我尚不理解这种特权意味着什么，只会油然感到一种隐秘的沾沾自喜，索性也不去纠正，后来被彻底地抛到脑后，因为我发现猿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竟然驼背！
自从上了国中二年级他的身高就开始飞快增长，也许是心态改变的速度没能赶上生理发展的速度，他还没习惯大部分时间都可以俯视其他同学，经常为了照顾身边的人弯下腰和他们说话。每次看到我都会大声提醒，或者干脆地一掌拍到他的后背。
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扶额：“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吧，现在我们都变成大人了。”
小千细声说：“感觉也没有变化很大。”
“……什么？”
她嬉笑着靠过来：“我说郁子姐姐还是和十八岁一样！”
猿杙卡着时间回来，还给所有人都带了软糖，说是路过超市酬宾活动，对方硬塞了一把给他。他把粉色包装的给了小千，蓝色的给我，另外还有两颗黄色的递给了美甲店的姐姐。大概是回忆作祟，思虑过多，此刻我又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眼睛道了谢谢。
“怎么又这么客气了？”他低下头，嘴角自然上翘，实际却不怎么开心。这点微小的表情差异被我捕捉，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微笑。
整个下午我们都呆在商场的服装区，小千对服饰穿搭既有热情又有独到见解，滔滔不绝有理有据，我第一次听说颜色设计和线条裁剪还有这么多说法，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我眼花缭乱的时候猿杙在后面小声补充：“小千以后想做服装设计相关的工作。”
我点了点头：“她真的很有天赋。”
竖起耳朵的小千立刻回头：“你们在说什么小话？怎么看起来这么般配啊我挑衣服的眼光真好。”
我和猿杙同时叹了口气，此刻我们都穿着她搭配的全套衣服在服装店假装情侣模特。这已经是换的第三套，店里的老板似乎和小千关系很好，不仅一直笑眯眯看着我们没有没有半点不耐烦，还会频频夸奖小千的审美。
最开始我有点难为情，猿杙解释说小千寒暑假都泡在这里，凭借出色能力帮这位太太卖了很多衣服，所以这点程度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好吧，但我不好意思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身上穿的是情侣装啊为什么你能这么自然？不会假意帮妹妹试衣服实则经常和别的女孩出来约会吧？
我瞥了他一眼，猿杙立刻举手：“坦白从宽，我是第一次当模特！”
我被他的动作逗笑，鞋尖敲了敲地面：“我们不会真的买下这些衣服，对吧？”
他反问：“你喜欢吗？”
“什么？”
“衣服。”
我以为他是在问我对于小千搭配水准的看法：“确实很好看，以她的能力如果以后想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也不会逊色。”
“那就买吧。”他微笑着说，“你要哪一套？”
可能猿杙暂时不需要新衣服，又不想打击妹妹的信心。反正我的衣柜里永远缺一件合适的外套，既能满足自己又能鼓励小千，买下来也没什么关系。
我纠结了一会，选了第二套牛仔裙，剪裁得体，细节处又有巧思，是在各个场合都不容易出错的选择。
他点点头：“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啊。我没领会他的脑回路。拿着新衣服又去试了一遍。
直到出门前，我看着猿杙付钱打包一气呵成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他买下了那件和牛仔裙配套的牛仔背心，而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拎着所有人的袋子站成了一道背景板。
绝对会被误会吧，连老板看我们的眼神都逐渐变得若有所思。我有点无奈，对着加快的心跳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紧张和暗喜，可是喜在何处呢？我一时心绪复杂，只好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逛完街已到傍晚，我们一致决定今天不回家吃饭。猿杙找了一家小餐馆，据说工作上的前辈曾经带他来过，价格公道，食材也很新鲜。
小千兴致勃勃地点了一份烤鱼。我翻看菜单，又加了一道“核桃小鱼干”。烹炸后的小鱼干又香又酥，核桃也没有涩味。我一直很喜欢，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这是我们的招牌菜呢。”服务员笑眯眯地说。
我下意识去看猿杙，他看起来毫不意外，甚至附和着点头：“确实很正宗。”
好吧，不管他是不是有心选择了这家店，我都决定礼尚往来：“烤鱼再单独加一份萝卜泥配料吧。”
猿杙也笑着看了我一眼。大概他对萝卜泥的喜爱也没有变过。
晚餐有小千活跃气氛，场面还算热络。聊天内容大多是生活琐事，我分享了久绘在大阪的近况，小千缠着我要看照片。吃完饭我们一起散步去地铁站，夜晚霓虹灯很亮，灯光落在脚下像拉丝的芝士。我吃饱喝足，心底一片惬意。
这个时间地铁上的人不多，小千找了位置坐下，我走到她右边，本来以为猿杙肯定会让小千在中间，没想到他径直来到我旁边坐下，现在反倒是他们兄妹各自坐在我的两侧。
我透过玻璃反光看到三个人的影子，小千闭着眼睛靠在我肩上休息。猿杙在我旁边，短袖之下的手臂不经意就会贴到一起。
我想起和猿杙的十四岁，学校组织春游，我们一起坐大巴车去神奈川看海，回来的路上因为太累了，脑袋挨着脑袋靠在一起呼呼大睡。
那时候我们总是在一起，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以后就提着塑料桶在沙滩上狂奔。扔石头要比一比谁扔的更远，踩水捡贝壳等到回家串成项链或者贴在纸上做装饰画，累了就坐在礁石上吹风，我张开双臂呼喊：“好想跳下去”，猿杙拿出手机说：“你跳吧我准备好救生电话了”。
也许当时他是真的愿意和我一起玩。
可是人都会长大的。现在他已经完全不驼背了，姿态很挺拔，不仅可以从容地拒绝还能举一反三找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式。妈妈常常在电话里夸奖说猿杙现在真的很优秀。他已经成为厉害的大人。我不像小时候那样每次都能领会他在想什么，更何况就算领会也并非真的是他所想……
猿杙突然碰了碰我的肩膀：“今天辛苦了，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会，下车的时候我会叫你们的。”
我摇了摇头。
猿杙：“不想休息吗？”
“还好啦。”可今天的袋子都是他在拿，我反问道，“你累了吗？”
“我也还好。”
我们在玻璃的倒影里对上视线，朦胧间消减了目光的压力，我终于没有退开。猿杙看着我，声音轻飘飘落在我的发顶。
“我说你啊，”他慢慢、慢慢地说，“平时都在想什么呢？时不时就露出那么伤心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的脸一片空白，可玻璃中的“我”却似乎在笑。
我：“……有吗？”
他没头没尾地说：“长大的烦恼很多吧。”
我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怔怔地回答：“是啊。”
紧跟着我的话，猿杙平静地开口：“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我看着我们对面那扇窗户，地铁四面八方的灯光落在玻璃面上，又从各个角度将光反射。一瞬间的照彻，世界明亮，万物无所隐藏。于是在这样短暂的瞬间，他透过玻璃看见了空白的我，我听见了他言语之后的未尽之意。
我也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你悲伤的时候我也会难过。
所以你为之伤心的事情，我也会为之哀伤。
是光的通达，洞穿玻璃，同时刺向我，还有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