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随着最后一层乐声从钵缘剥落，我轻声提醒在座的学员们调整呼吸，宣告今天的音乐疗愈告一段落。放下包着毛毡头的小锤，我抬头环视小屋里的学员们。
坐在最里侧的织田夫人已经怀孕三个月，据她自己所说每次听完颂钵回家睡眠都会变好；第二排素颜前来的竹野小姐是工作狂热爱好者，但是颈椎和肩膀最近有点吃不消；靠在墙边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中村先生，肠胃不大好但是不愿意吃药，今天倒是第一次来……
最后一排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大学校友、如今给自己的漫画灵感打工的宇内天满，时不时到我这来抢救他在deadline上蹦迪的狂野心脏。至于另一个，我抱着极大的兴趣看过去，正对上赤苇京治带着笑意的眼神。
京治啊，笑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这种小把戏我一眼就看破啦。
于是我也摆出提前练过好几遍的完美微笑，顺便把这笑容分了一半给正巧上来告别的中村先生，他捏着裤缝干笑两声，塌着腰说：“非常感谢老师的帮助，我感觉如获新生了，下次绝对、绝对会再来！”
但我知道他不会。类似这样的学员总是脱落率很高，除了祝他健康也没有别的办法。我配合他的话真诚点头，也表现出期待他下次再来的样子。其他学员依次向我道别，京治走在最后，出门前在我身边停了两秒，垂下眼睛小声说“辛苦了。”
我也小声回应：“亲亲。”
大家都离开以后，我独自跪坐在地上进行了一刻钟的放松冥想，而后整理好颂钵和果壳铃，全部收拾完才从竹柜里拿出手机，宇内一刻钟前发消息说在门口等我，等会一起吃晚饭。
我和宇内的友情始于一场“不骗不相识”的造谣事件，我们虽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但因为专业不同，原本没什么交集。大二时我常常躺在学校大水塘旁边的草坪上编果壳铃，后来宇内天满出现了，总是坐在不远处奋笔疾画。
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互不打扰。没过几天又来了一对情侣，因此这草坪就变得有些拥挤了。我好心提醒对方注意旁边那个埋头画画的家伙，我观察很久了他好像精神不太稳定，当然在我们学校肯定没有暴力倾向的孩子你们不用担心……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挺身而出，这才使得两个人拥有了一片清净的草坪。直到某天我撞上宇内天满正在耐心安慰另一个不认识的同学：你说在这里摆弄干果壳的女生吗，没关系她不会突然攻击人类的你不要害怕……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也在偷偷努力，我大为感动，从此和他奠定了牢固的损友关系。
我套上大衣往外走，在楼下便利店门口的避风处看到裹着黑色羽绒服的宇内天满，还有背着双肩包，正在轻声和他说话的赤苇京治……果然刚刚被美色转移了注意，还没来得及问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直到京治似有所觉地抬头，又提醒了宇内，两个人小跑了两步过来。
宇内有些畏寒，外套的帽子紧紧贴在脸上，一点缝隙也不留。他看了一眼我露在外面的耳朵，还有在路灯的暖光下发亮的新款珍珠耳环，一脸佩服地比了个大拇指。
“这是我现在的编辑。”他向我介绍道，“他说对颂钵挺感兴趣的，所以我就带他一起来了。”
我恍然大悟：“这不是赤苇小朋友嘛。”
宇内愣了一下：“你们认识？”
我朝京治递了个眼神，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换成了一句无奈的“前辈好。”怪不得，前几天他说自己被分配去负责一位很好的漫画老师，这样看来就是宇内了。不过现在这位“很好的老师”还沉浸在“东京这么小吗”的感慨中，估计还不知道我和京治的关系。
我认识京治的时间其实比宇内更早，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大约刚上国中，而我已经高二了。当时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跟随老师参加音乐疗愈的沙龙，不算宽敞的屋子里铺着绛紫色的地毯，暖色的吊灯把屋子照得很亮。
这里是我在音疗之路上的启蒙之地。很多来自各地的疗愈师在这里分享自己的故事，她们还带来了不同类型的颂钵展示，塔多巴提钵、水晶钵、僧钵、珍宝钵、里木那钵……我一直对水晶很感兴趣，透明的水晶，盛着温和的阳光，看起来便有一种纯净的、使人亲近的能量。
带来水晶钵的安妮老师和我的老师是多年好友，她鼓励我动手试一下，教我先尝试平敲，肘关节向一侧拉开，手腕也跟着打开，眼神定到一个点，关注呼吸，注意力专注，跟随着呼气，平敲，再快速后撤——
去感受声音，感受振动的感觉。
古朴庄重的音调像涟漪一样向四面八方推开，最后只剩一点来自后背的痒意，仿佛唤醒了人类曾经也拥有过翅膀的远古记忆。振动，奇妙的联结，一对莫须有的翅膀——或许正是这种意象催生了我对颂钵的向往。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我召集（谁能否认威胁也是一种召集）附近的小朋友来听我敲电饭锅内胆（毕竟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颂钵），在这一片的孩子里我一直以“能征善战”闻名，所以当其中一个“欣然前来”的小男孩一直在防备我在某一刻突然暴起把锅扣到他脑袋上，而事实上我一直敲得平心静气——这种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我转身时和人群里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的小朋友对上目光，他有柔软的头发，还有一对菱形水晶一般的眼睛，倒不是说他的眼型是菱形——要是长成这样可能有点糟糕——而是这对纯净的眼睛让我联想到传说中的窗子水晶，它的中央有一个大钻石菱形切面，这个清澈透明的切面刚好成为水晶的第七个棱面，预示另一个不为了解的次元存在。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位异次元美少年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过了一会有人来和老师说话，说赤苇夫妇今天带了孩子过来。
于是我知道了他叫赤苇京治。
大人们见他一直盯着我，就开玩笑说“京治看起来很喜欢姐姐”，我赞同说：“确实是有不少人喜欢我的。”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只有老师让我收敛一点。
京治小时候长得很秀气，气质也十分乖巧安静，总之我看着他站在后面，在人群的哄笑中无辜又有些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拿点亮晶晶的东西哄他。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靛蓝色的小布袋给他变魔术。先示意他看里面是空的，然后双手背在身后，偷偷把东西转移，最后从布袋里拿出一小块赫尔基蒙水晶——闪灵水晶的一种，能量清透，是传说中“梦想水晶”，也是我当时最喜欢的水晶类型。
我尤其记得接下来京治的表情，他先是看了看手心的透亮的水晶，又看了看我。他看水晶时只有好奇，反倒是看向我的时候笑容里带着克制的喜悦。
我想这孩子真是大有前途。
我们三个人在工作室附近找了一家烧烤店。原本我会和京治坐在同一边，但因为刚才装不熟的恶作剧，现在他和宇内一起坐在我对面，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把碗筷端正地摆在我面前，热茶倒好，调料碟也准备好了。
前几天宇内私下发消息跟我炫耀“新来的编辑是做事很细致的后辈”的时候，我还呛了一句“做事很细致的后辈我五年前就遇到了”，现在看来我们从头到尾夸的都是同一个人。
啊，突然有点与有荣焉的骄傲，我忍不住幸福地叹了口气，京治很快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京……赤苇的新眼镜很帅。”
“谢谢前辈。”他垂着眼睛平静地道谢，“前辈的新耳环也很好看。”
宇内的目光好奇地在我们之间转了一圈：“既然你们认识……”
我立刻义正言辞地打断他：“既然我们认识，所以我是不会骗小朋友的。我和宇内认识很多年了，他的情况我也很了解，他是非常出色的漫画家，能力很强，赶稿很快，说今天能画完就绝不会拖到零点。”
宇内：？
“知道了。”京治笑着点头。
宇内天满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举起茶杯朝他的杯子碰过去：“还要多谢你让我和赤苇见面。”
当事人面不改色地拆台：“没有的事，我们昨天才见过。”
诶，干嘛在这件事上突然说实话，这下不是——更有意思了吗？！果然宇内看我们俩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我瞄了他一眼，继续说：“原来昨天才见吗？感觉很想念赤苇呢。”
茶水的热气在他的眼镜上氤氲开，京治随手把眼镜摘下来：“那明天也一起吃饭吧。”
这么会演，京治绝对是最棒的戏搭子。我在心底“嘶”了一声，转头笑眯眯地说：“宇内也一起吧。”
宇内天满脸上明晃晃写着“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但他还没开口，他的漫画编辑已经客客气气地婉拒：“前辈还要赶稿。”
——听听这语气，真有魅力啊京治。我托着下巴欣赏坐在对面的人，明明前几年他还没有这么游刃有余吧，不知不觉也加入从容的大人行列了呢。
说起来，也许是因为京治是第一次见面就能让我心甘情愿送出水晶的有缘人，后来我和他的相遇似乎也总和水晶有关。
当时我正和好朋友洋子一起在涩谷逛街，她是lolita爱好者，那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桔梗花小洋裙，为了好玩，我也翻出了某次心血来潮结果买回来就压箱底的灰色jk制服裙。
走进首饰店的时候我发现柜前的身影有些熟悉。京治一眼就认出我，反倒是我有些迟疑，他的表情飞快由惊喜转向平静，彬彬有礼地自报家门。
我很快想起这是赤苇夫妇家的孩子，他长高了不少，而且眼神很好，我这两年多少也有些变化，他能这么快认出我肯定是对我念念不忘——
开玩笑的，他出现在首饰店更有可能是为了给女朋友挑礼物，毕竟水晶手链只要不是款式太丑都是不容易出错的选项，反正闲来无事，我干脆和朋友停下看热……啊不是，帮他参谋。
“你要选水晶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巧了，”我双手合十，“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其实是水晶专业的。天呐，难道jk真的无所不能？”
“不愧是jk啊。”洋子毫无感情地捧场。
然后京治就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更像窗子水晶，且这份喜悦比起初见反而更直白，在他身上形成了一股完美糅合的特殊气质——低调的飞扬——虽然不知道在飞扬什么，但青春总归是魅力无限。
洋子听说以后吐槽这种矛盾的形容只会出现在眼妆广告上，还劝我多学点真正的修饰词，别被营销话术洗脑了。但这个世界上向来只有我洗脑别人的份，所以当我在洋子耳边喃喃低语无数次以后，她终于放弃抵抗，转而讲起了绕口令：“你在乎的究竟是像水晶的赤苇还是像赤苇的水晶？”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在乎的是讲道理的我自己。”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我相当认真地帮京治选了水晶，还讲授了很多秘诀。
“首先要看颜色和光泽，均匀自然的才是天然水晶，过于鲜艳的可能就是人造的。或者将水晶拿在手里一段时间，天然水晶手感是凉的，玻璃类饰品一般是温的，在手中迅速变温的可能是非天然水晶，你看我这个……”我自己保留的水晶一般质量都很好，准备拿一个给他做示范，从口袋里翻了半天没找到。
不会是因为换了外套所以没带吧？我装作无事发生，转而问道：“是给女生买水晶吗？”
“是的。”
倒是很坦诚嘛，我点点头：“你知道对方喜欢什么颜色吗？”
“……我相信前辈的眼光。”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指了指柜子里一条低调的灰色手链说：“这个吧。”
赤苇京治毫无异议地点头。洋子也好奇地凑过来，我当然不是水晶专业的，本人不才，主修心理，主攻方向是音乐疗愈，水晶只是一点微薄的家族产业，同时也是疗愈方向延伸出来的个人爱好。而洋子是音乐专业的，她的终极梦想是在世界中心用音乐呼唤爱，因为音疗属于典型的学科交叉，我们经常混在一起。
我选中的那条灰色月光石手链，没有光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单调，但稍微动一动，就能看出它折射着清清浅浅的波光，仿佛流动的银河。
我记得京治当天穿的也是灰色制服，这也是我选灰月光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女朋友大概率也是同校，即使以后分手了，和校服同色系的手链也是值得纪念的青春礼物——除非对方一怒之下扔掉来自前男友的所有东西，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对不起京治，我帮你考虑的时候都是认真的，现在笑两秒钟不过分吧。
不过这些深意男高应该无法理解，至少京治看起来仍然十分淡定，只有洋子脸上走到哪都能嗑两分钟的笑容格外意味深长，我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灰色系。
这也能嗑？我示意她专注礼物：“好看吧？”
“啊，不愧是jk。”洋子继续棒读。
“不愧是前辈。”不知道为什么京治也捧得很熟练。
那天他还和我交换了line，理由是还想请教一些水晶基础知识与日常护理，我欣然同意，心想他果然在我的感染下感受到了水晶的魅力。
分别前我在包里找到了想要向他展示的水晶，原来不是没带而是放在背包夹层里，我意犹未尽地向他解释了水晶里的“冰裂”和“棉絮”，还有种种大师水晶的传说。
他听得一脸认真，告别后走出两步还回头朝我们微笑，我和洋子在旁边的小店买了章鱼小丸子，站在原地吃东西，见他看过来还朝他挥手。
“早熟的dk。”朋友小声嘀咕。
“小朋友给喜欢的女孩买份礼物而已嘛，我在他那个年纪男友都换了三个了。”
“你真觉得他是给女朋友买的吗？”洋子一言难尽地看着我。
“不然呢？总不能是给我的吧，虽然想送我礼物的人是很多啦，”我满不在乎地反驳，“但我们才见了一面，而且还是几年前。”
“你是学心理的，难道你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吗？”
“首先拒绝刻板印象，心理学又不是读心术，”我抢走最后一个小丸子，“其次你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说来听听。”
“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一般。”
“果然你也觉得赤苇的眼睛很好看吧？”
“啊啊啊我不跟你说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