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循声望去，小师姐在不远处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

    周雪芙强笑道：“大师兄说你中了极厉害的幻术，能不能醒来要看造化。现在看，运气还不算差。”

    周云岚看了看四周，不远处那个半截埋在土中的炼丹炉告诉他这是他极熟悉的地方，上清宫的灵熹殿。往日整洁清幽、摆满书架和药柜的三间大殿，如今只剩下他所处的东北一角的山墙还矗立着。碎石瓦块下露出一节节燃烧未尽的木头，仔细看时，那些缝隙中竟然还有零星的草芽冒出。

    他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又实在不敢相信，只好望向周雪芙求助。这一下，他才发现周雪芙一脸憔悴，不复当日清丽容光。

    “师父……”周雪芙叹了口气说道：“或许应该称他为魔君吧。半月前魔君现世，上清宫宫殿皆毁，人亡过半。三天前，华师伯召集天下门派齐聚上清宫除魔。因为悔思崖之事，天下诸门派认为上清宫包庇邪魔，同流合污，你中了幻术，大师兄生死未卜，仇师叔被俘，不堪□□自杀，活下来的子弟也都死在诸门派围剿之中。”

    虽然是周雪芙口述，周云岚却如身临其境一般脑海中迅速划过了相应的场景。

    “我还在这里是为了……”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为了等师父。”

    “你还相信师父？”

    周雪芙摇了摇头：“除魔是上清宫的责任。你知道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人，我们都要担负起责任，哪怕以卵击石，哪怕永负骂名。”

    正说着，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山谷中回响着尖利的风声。

    “你听，他来了。”

    周雪芙忽然笑道：“我忘记了，你已经不是上清宫人了。”说罢，一个挥掌将周云岚推了出去。

    周云岚只觉得自己如坠云中，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自己无限地掉落。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周云岚尝试着集中意识。忽然，一股强而有力的力量将他从白茫茫的云海中拽出。

    他睁开眼睛，看见明柒柒坐在床边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见他醒来，她激动万分，忙扭头呼喊明十四。

    周云岚动了一下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被明柒柒紧紧握住。明柒柒面上绯红，双手不觉放开了些。周云岚便趁势将手抽了出来。

    “二叔，你怎么才来？”明柒柒背过脸去，似乎有意嗔怪。

    “病人初醒，要看大夫。我刚吩咐小玉，让她赶快请你爹过来。”明十四笑道。

    明柒柒忽地站了起来，咬牙跺了一下脚，埋怨地看了明十四一眼，低头跑开了。

    “我这小侄女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爹那个老顽固的唠叨嘴。”明十四望着明柒柒的背影笑着说道。“感觉怎样？你可是沉睡了两天。”

    周云岚摇了摇头。

    明十四正欲发问，明初一带着药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他挤到了一旁。

    明初一一言不发，只管搭脉问诊。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说道：“看来是没希望了。”

    “哥，是不是泡得时间太短了？”明十四忙追问道：“哎，哥，你还记得我泡了多久吗？”

    明初一胡子一翘：“不记得了，反正没淹死。”

    周云岚挣扎着想从床上下来，却被明十四按住，他喘了口气说道：“明谷主，晚辈愿意再试上一试。”

    明初一转过身来，眼睛睁得溜圆，反问道：“你身体受得住？再泡下去，你可能会死在里面。”

    周云岚道：“晚辈受得住，还请谷主应允。”

    明十四道：“哥，救人救到底，他自己受不住了，那也是咱们尽力了。”

    好说歹说，明初一无奈点头应允。

    一连泡了十天，周云岚的灵台没有丝毫重筑的迹象。每日都是晕在水中，醒在床上，如此循环。

    到了第十天周云岚醒来，明初一在摸完脉息之后，十分坚决地不允许周云岚继续泡下去。他的灵台一如之前，身体却因为被寒气侵蚀一天比一天虚弱。

    他的嘴唇干裂苍白，面露青白之色，似乎笼罩着一层寒霜，脉息微弱且混乱。明初一担心，若是继续下去，明天从泉水中捞出来的就是他的尸体。

    明十四虽然钦佩这些天周云岚的毅力和坚持，但听了明初一的话，他也有些动摇。他虽然愿意成全这个话不多脾气又过倔强的孩子，但他并不想看到因为自己的支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失去性命。

    周云岚比明初一更加坚决，执意要继续泡下去，哪怕丢掉性命也再所不惜。他说左右自己都是将死之人，只不过是活的时日长短而已。即使有一星一毫的机会，他都愿意尝试。

    终于，明初一被他说服了。

    明十四出门前，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这又臭又倔的脾性是好还是坏。”

    和往日一样，周云岚步入泉水之中。当泉水没过的脚踝时，他发觉今日的泉水似乎不像平常一样冰冷刺骨。当他全身浸入水中时，他的这种感受更加清晰。自他腰间，有一条显著的温度分界线，上层虽然依旧寒冷，但不胜平日。下层温度近似常温，隐约能感觉到有水流在滚动。

    一个时辰之后，他清楚感觉到自他脚底的泉水越来越热，水花翻腾的也越来越厉害，彷佛这口泉眼下支起了一个炉子，熊熊的烈火正把泉水煮沸。这可是明初一和明十四从未提到的异象。

    他担心出了问题，试图离开泉水，才发现自己已浑身酥软，彷佛中了迷药一般。除了意识清醒，他连渐渐地连手指都移动不了。

    他从水面望下去，看到上层的水和他的身体蒙上了一层暗红。它是会流动的，像血液溶在水中一样，或浓或淡，如一缕一缕的红纱飘在水中，缠裹住他的身体。

    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摇头，然后猛地睁开，他怕是热气蒸腾下的幻觉，然而一切都没有变，水中还是那一缕缕的红纱，水下还是幽不见底的黑暗。

    用自己还能动的牙齿紧咬舌尖，他尝到了一丝腥甜。痛感还是有的，只不过变得如蚂蚁咬过一般微弱。

    突然，他牙关紧咬，身体也随之颤了颤。突如其来的寒冷包裹住他方才还热得发烫的身体，比起三九天练完功后兜头一桶冰水还要更甚。

    水比平日里更冰，冷得石壁上渐渐生出了一层寒霜。尽管如此，周云岚心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终究这是他熟悉的寒冷。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潭泉水的怪异。不多时，泉中的水流动起来，拍打撞击着他的身体。他恍然大悟明十四出水时身上的青紫伤痕是怎么来的了。

    像是粗壮的攻城锤一次次地撞击城门，周云岚脑子里满是水流冲撞身体经过胸腔的共鸣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又像是千斤重的石磙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正面反面、横着竖着，一遍一遍不断变化着碾过他的四肢百骸。又像是一件被浣洗的衣物，被锤打、被揉搓，才被撑开放入水中舒展，又突然被拎起绞做一团。

    身体的各处感官相互感知，却又模糊不清，周云岚的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醒。清醒时，他会想这些痛感会不会只是一种幻觉。混沌时，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一个个过往的画面。听人说，人在快死了的时候，就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在那濒死的一瞬，他会停留在这一生中他最眷恋的时刻。

    或许这就是命。当回忆越来越清晰时，周云岚不再挣扎，开始平静地回溯过往。他这短暂的一生精彩而平淡，拜师、修炼、除魔、降妖，有天纵奇才的骄傲，亦有日复一日的单调。

    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一帆风顺的他从未思考过。只是命运或旁人安排好了一步，他便走一步。以至于他被逐出上清宫后，不知何去何从，只好流落宛城。而他久在宛城盘桓是因为在宛城能看到上清宫所在的山峰，那一抹白色是他不肯割舍，或者说还能拥有、保留的东西吧，虽然他心中不肯承认这一点。

    进了啾鸣谷，他方才有为自己活着、去探究活下去是为了什么的念头，命运就给他开起了玩笑。给他一只点燃的蜡烛，在他看见光亮后立刻把蜡烛吹灭。看，多么无情残忍的造物主啊。

    没有懊悔、怨怼，周云岚的心里倒是升起了一丝期冀，他想知道自己最眷恋的是什么。能在一生最留恋的时刻死去，未尝不是上天对亡者的一种宽待。

    他在等待看见永恒的那一瞬。

    “柒柒，擦擦眼泪，别哭了。”

    “娘说不能把眼泪滴在死人身上，不然会走得不安生。我不哭了，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