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闻言不由得怔然，她愣愣的盯着方才出言不逊的娘亲，心中仅剩了惊愕。

    她一时无言，只是静静的凝望着那双久违的、温柔的眼睛。

    她眼中生出难以置信，可在她的注视下，顾棠并无丝毫顾忌，而是伸手轻轻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温柔似水的目光不变，李钰默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硬生生的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心中顿时浮上了一丝疑虑，因母亲的这句话，也因先前那个酷似林锡的师弟，种种怪事都似在一瞬间发生，她脑子一团乱，便由着顾棠握着她的手，兀自陷入了沉思。

    心中是种种怪象与谜团，她沉思了不知多久，待她再次回过神时，自己不知何时已穿戴完好，立在了门外。

    这是……哪里？

    她目光扫过遍地横尸，断壁残垣，气息漫出波涛汹涌，眼底映上了火光冲天。

    一股莫名的愤怒顿时席卷了全身，不知从何处而来，却令她心痛如绞。

    恨意一阵阵袭击着她，妄图侵占她的身体，她的神智逐渐涣散，无端的愤怒冲击着她的灵魂，一下，又一下，她急促的喘息着，阵阵冲击已几乎将她本就脆弱的身体剥离开来，仅剩下一段满是仇恨的执念。

    她拼尽全力，却终敌不过恨意太深，咒火太烈，无止境的恨，无休止的怒将理智统统赶尽杀绝，最后只剩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些过往，一段执念。

    在身体还勉强受控的最后几秒，她瞥到了远处闪闪发光的界碑。

    界碑已然在血色苍穹中碎成了废墟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可就算如此，破碎的字迹依旧映着血光，分崩离析的灵力散了遍地，李钰的心跳慢了两拍，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触目惊心。

    她只看到了触目惊心。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李钰缓缓向苍夷深处走去。

    走的愈深，眼中的赤红就愈加浓重，往里走，再往里走，走到人间失格，走到遍地荆棘，闭上眼睛，眼前血焰漫天。

    喊杀声被狂风席卷着，惨叫声更是不绝于耳，她心中怒意又起，麻痹了知觉，也彻彻底底的控制了她自己。

    她不知从何处抓起了一把断剑，像要永远把手焊在剑柄上一般，死死的抓住了这一根铁器。

    沙漠骆驼，瀚海孤舟，沙场独剑。

    一个人，一柄剑，一世间。

    怒火已完全将她操控，她似一具不带感情的行尸走肉，唯独意识还稍有残留，只能任由身体一点一点的将自己向内院拖去。

    突然脚下一软，李钰险些一头倒在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身上，她踉跄了几步，竭力稳住身子。

    脚边是熟悉的脸孔。

    往日深邃的目光变得空洞，一丝不乱的长发也被刀剑削的不堪入目，凌乱不堪的盖在身上。

    他眼中只有空洞，面容依旧如往日般不动声色，已经干涸的血迹凝在苍白骇人的脸上，二十年前曾笑着跟她道别的男人，眼带着血泪兑现了诺言。

    果然啊，他没有骗她。

    那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在天寒地冻之时不由分说被人夺了身上仅剩的棉衣，奄奄一息的逃离了寒冬，长大后回来，发现棉衣早已被丢了回来，静静的躺在泥土地上。

    她哭了。

    泪水划过脸颊的感觉的冰凉又温热，而其本身却是晶莹而动人之物，诞生于天地混沌之际。

    人们会于悲痛欲绝时泣不成声，于大喜过望时喜极而泣，泪这种东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而如今，在这遍地横尸间，她的泪水不值一提。

    四周战火纷乱，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不知多少兵器穿过了她的身体，又有多少人倒在了她身边。

    她对此充耳不闻。

    那双眸子变了。

    满是赤红的寒棠剑被敬重的捧起，女孩在自己身上擦净手上的血迹，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般，伸出手，轻轻抚过了那已经半被血红封住的剑铭。

    “寒棠”二字握在了手心，剑尖重重的立在了地上，不属于这里的人握着属于她的剑，一步步走向了曾属于她的世界。

    祠堂。

    这是李氏二十七代列祖列宗的安居之地，祖宗们的牌位陈列在肃穆之地，平静注视着后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们淡然的接受着人数的扩增，迎接着一场场重逢。

    顾棠就死在了这里。

    她的死不算安详，李钰虽未亲眼目睹，可她曾见过母亲的遗体。

    时隔二十年，她依旧清晰地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

    母亲的眼睛紧紧闭着，面色惨白，头发一丝不乱的梳着，头饰在头上闪闪发光，她身穿一身嫁衣，略施粉黛，美的令人窒息。

    李钰分不清是嫁衣还是鲜血红的触目惊心，她只知道那一刻，自己的眼前仅剩了赤红一片。

    李钰深吸了一口气，立在了祠堂门前，门紧紧闭着，里面传来了些许动静，这时，她一直决绝的脚步终于犹豫了几分。

    自李钰当上界主后，便一意孤行的封锁了祠堂，纵使到了祭拜祖先的日子，也只是带着寒界众人在祠堂门外草草拜两拜了事，于是二十年以来，从未有人进过祠堂，那是李钰心中的禁地，也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当历史重演，当一切的一切都即将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却退缩了。

    亲眼目睹吗？或许会比仅仅看到遗体痛的多，二十年过去，她已历经无数生离死别，可哪有那么容易释怀，若是真释怀了，她又怎会再次站在这门口。

    不知为何，她内心开始战栗，握住剑柄的手愈加用力，滴落在地上的血聚成了细流，顺着门框缓缓染红了门边。

    她空着的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门边在地上画成了血色圆弧，心跳飞速加快，推开门的一刹那，她竟没敢立刻抬眼看去。

    门内的动静顿时消失，她心中的警钟也同时拉起，她的神经一瞬间紧绷起来，猛的抬起了头。

    料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发生，李钰怔怔的看着穿龙袍的不速之客，还有站在不速之客身旁的母亲。

    母亲身着离开时那身嫁衣，面色温婉，整个人都美的熠熠生辉，可她并无一点惊惶失措之意，而是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像是与久别重逢的老友叙旧。

    顾棠突然神色大变，她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来，手中拿着的寒棠剑狠狠的敲在了祠堂的地上，发出冰冷的金石碰撞声，可她已顾不上那本是意义非凡的剑，李钰怔怔的看着母亲倒了下去，倒在了那个该诛九族的恶人脚边。

    女孩愣在了原地，怔然看着这一幕在她眼前上演。

    美的令人窒息的女人身着血红，在两双眸子的注视下，重重的砸在了满堂先灵中。

    李钰没能接住她。

    染了满身血红的女人笑了，她的动作渐渐停了，祠堂里像死一般寂静，一滴泪砸在寒棠剑上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开了口。

    “阿钰……”声音颤抖着，几乎微不可闻。

    李钰垂头，对上了那双眸子。

    可她看不到她。

    到最后，她也没舍得闭上眼睛。

    不速之客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立在一旁，他抱臂轻靠在祭台前，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没有丝毫惊讶，而是淡定的注视着一切变动，唇边却一直挂着一抹冷笑，像是在看一场闹剧般淡然。

    李钰举起了剑。

    身着龙袍的男人唇边的笑不减，见此，反而更加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年幼的女孩剑法快准，唯独气力有些不够，于是只堪堪刺中了男人未加防备的腿部。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男人猛的躲开李钰接二连三的攻击，年幼的她灵力薄弱，完全不是这男人的对手，仅几招过后就被连人带剑掀翻在了地上。

    长刀裹挟着满屋血腥横劈过来，女孩眼中含了泪，却终敌不过未经修炼的身体的脆弱，只堪堪躲过了致命一击。

    剧痛瞬间发作起来，李钰拖着被砍的血肉模糊的左臂拼命站起身，祠堂中已遍地血痕，就连牌位上都溅满了血渍，方才还怡然自得的男人此时已慌了神，他恶狠狠的瞪着满脸鲜血的李钰，长刀再次裹了阴风袭来——

    “当！”巨响毫无征兆的在她耳边响起，随即李钰便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手小小的，却有力的很，李钰的左臂已逐渐失去了知觉，可手中的寒棠剑却一直牢牢的抓着，没有落到地上。而男人的长刀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正中漏洞，一下失了方寸，猛的砸在了地上。

    响声震耳欲聋，八十余斤的重物猛的掉落，激起的回声在祠堂间久而不绝。

    男人难不可思议底地回身望去，震惊的都忘了捡起刀，只是愣愣的盯着李钰的身后，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站定后定睛一看，李钰才发现方才救下自己的竟是个孩子，而他正是自己先前遇到的那个酷似林锡的男孩。

    “你怎么来了？”李钰动了动手腕，想抽出胳膊，可男孩却攥的出乎意料的紧，她一下竟未挣脱开。

    你为什么要出来？！”男孩的眼睛通红，声音嘶哑着，俊秀的脸上满是灰尘，他手上拿着李钰方才扔掉的那把断剑，手腕像是受伤了，红了一圈。

    李钰怔然，男孩还是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腕，丝毫不给她挣开的机会。

    “你到底想怎样？”男孩转过头对不速之客怒目而视，男孩稚嫩的嗓音却透出了说不出的压迫感，男人伸手抹掉脸上的血迹，莫名带着挑衅的目光停留在男孩脸上。

    “又见面了啊，小孩儿。”男人的神情顿时恢复如常，唇边的笑更加明显了几分，他直勾勾的盯着面前如两只待宰羔羊般的小不点，嘲讽似得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了。”他笑的李钰心底发毛，憎恶的同时多了不少疑虑。她仔细打量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怎么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人。

    “你放了她，我留在这里。”男孩稚嫩的童音响彻整个祠堂，男人又抱起了臂，打量的目光在男孩身上上下扫着。

    两相对峙间，还是男人先开了口，“这样吧，小朋友。”他恢复了自如的神态，俯身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刀，目光中无端多了些狠戾，“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放了她。”

    偌大的祠堂陷入了沉默，半响后，男孩转过了头。

    男孩兀自落下滴泪，泪水狠狠砸在地板上，看的李钰一阵揪心不已的疼痛。

    随即男孩便猛的抬手，在她脖颈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随即李钰便眼睛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眼前白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她只感觉自己在不停的下坠，随即便被那无止境的白光吞噬，缓缓落入了未知的境地。

    渺茫间，有个声音不住在她耳侧盘旋，“师姐，不要再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