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绑你那人。”施年庆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此子心思颇深，你居然傻傻地尽信于他，若非他暂时并无恶意，你几条命都不够用的。”

    “乌千量？！”施晚惊呼：“他他，他去找你了？”

    施年庆冷哼道：“大清早的一推门，这小子就在书房里等着了。”

    他立在书桌前，朝门口的施年庆拱手：“施大人。”

    门外站着的下人面面相觑，他们在这儿守着，眼睛都不曾眨，按理说有什么动静都不该逃过他们的耳目，偏偏这人做到了。

    施年庆为官数载，还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竟敢只身潜入朝廷命官的宅邸，还若无其事般立在那儿跟人打招呼。

    他眯着眼上下打量，此人戴着张面具，不辨容貌，身量颀长俊挺，比起真正的成年人却略显青涩，应尚未及冠，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

    他姿态不卑不亢，看上去平静淡然，目光中却毫不掩饰凌厉锋芒，既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轻狂倨傲，也有远超同龄人的沉着冷静。

    若是换个场景，施年庆会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但此时此刻，他对这不速之客摆不出半点好脸色。

    他不慌不忙踱步到桌前坐下，将人晾了半晌，才撩起眼帘看向他：“不以真面目示人者，本官不欲与之打交道，你走吧。”

    那青年无声看他片刻，忽然开口道：“在下的身份是桩麻烦事。施大人可要考虑清楚，是否是惹火烧身。”

    施年庆冷嗤道：“你既然来了，定已有成算，若这火本官受不住，你今日根本不会现身。”

    “施大人好谋算。”分明是称赞，但被青年以平平语调说出口，听上去便极欠缺诚心，反略带讽意。

    施年庆听得莫名火大，这小子真令人不爽。

    青年抬手摘了面具，露出底下真容。

    施年庆见过无数才俊，他当年那届的探花郎便是其中佼佼者，有貌比潘安之美誉，但凡事就怕比，把那位搁眼前，同这人相较，就显得逊色了。

    此人更俊逸，更出尘，更凛冽。

    他重新拱手道：“在下乌千量。”

    施年庆端在唇边的茶杯一顿，他眼神复杂地抬头看向来人：“你既报上名了，便有些诚意，这分明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化名，想蒙过谁？”

    “在下名讳并不重要，”乌千量道：“重要的是在下曾是六皇子的伴读。”

    施年庆一怔：“六皇子？皇子殿下远在京城，能与你一江湖中人扯上什么关系？”

    “若我说，京城里那位，并非真正的六皇子呢？”

    “休得信口雌黄。”施年庆目光森冷。

    “您稍后就会得知段王已死的消息。”他从容道：“但仵作验尸后，定会发现死者并非真正的段王。”

    施年庆攥紧手中茶杯，眉宇紧锁：“你又如何知道？”

    他微微一笑：“大人不觉得在下名讳耳熟？”

    经他一说，施年庆脑中隐约有了印象，是段王府失窃一案，此人的悬赏挂了许久，并不见人揭榜，没想到此时竟就站在他跟前，但……跟那画像浑不一样。

    施年庆皱起眉头：“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在下盗走的，正是真段王的尸首。”他平静道：“而段王之所以会死，全因他是‘真假六皇子一事’存世的知情人之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施年庆愕然神色，继续道：“信不信全在大人，你信，我便继续，否则，只当我今日没来过，你没听过。”

    施年庆：“为何找上本官？”若他所言非虚，段王堂堂亲王，都因卷入此事惨遭杀身之祸，他一小小知府，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道：“因大人的妻女已在局中。”

    施年庆拍案而起：“你好大胆子！”

    桌上茶杯被震得飞起，被一只缠裹着纱布的手接住。乌千量轻轻将茶杯放回桌面，“大人冷静。”

    他抬眸直视：“尊夫人先祖可是槐土林氏？林氏天才辈出，林准更是其中翘楚。他留下一密卷，因此曾惹招灭门之祸，此言虚实，大人应心里有数。”

    施年庆心里一沉。

    楚凝身世秘而不宣，就是怕旧日仇家知还有生还者。其他事都无所谓，楚凝的悲剧他绝对不会允许重演上演。

    他眸中滑过一丝警惕，眼前人能如此笃定说出那本招来祸患的密卷，他对此事知道多少，当年的事情跟他有多少关系？

    “在下既然敢直言不讳，自是问心无愧。”乌千量一派坦然：“只是在追查段王之死时，顺藤摸瓜查到鬼冥教教主褚柳，得知他已盯上大人一家，为的就是昔日林氏遗卷。”

    “褚柳？教主……”施年庆忽然忆起施晚昨日向他问起的一鹰目钩鼻老者，称此人便是鬼冥教教主。

    “风雨欲来，大人若想独善其身，恐有不易。”

    施年庆眸色一暗：“他掳走爱女，为的就是这？”

    乌千量摇头：“是我将令爱绑走的。”

    施年庆：“……”他一时不知该勃然大怒还是该佩服他艺高人胆大——在苦主跟前自曝，是真不怕他报复？

    施年庆目不转睛盯着来人，他为何有恃无恐，为何如此泰然自若？

    当时找到的线索条条直指鬼冥教，他实在急于找到施晚，没心思细细琢磨，只能跟着线索跑。

    现在回过头一想，确实疑点重重，线索给出的时机恰到好处，像是有人暗中引导。

    再回想施晚昨日，很是反常。她那么怕事一个人，平白遭此倒霉事，定恨不得粘着他和她娘，寸步不敢离的。

    可这回，除了刚回家时挤出了几滴眼泪，她其余表现，完全不像是被吓到了，反而是有事对他俩遮遮掩掩。

    施年庆稍一思虑，再抬眼看看书房里这陌生青年，心下便有了猜测。

    那丫头从小就对相貌出众之人天生易生好感，长大了有所收敛，可性情是骨子里生的，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而眼前这人，且不论品行性情如何，单论样貌风姿，绝对是他那不争气的丫头心悦的类型。定是此人巧言令色，花言巧语哄得她晕头转向，回来了还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帮他掩饰呢。

    “你是觉得，有小女给你作保，在本官这儿，你就可畅通无阻？”

    “在下并无恶意。”他直率道：“褚柳日渐势大，对令爱出手是迟早的事。在下不过先行一步，设计以挫其锐气。”

    施年庆看向乌千量的目光微变：“怎么说？”

    “令爱遇险，从而可劳施大人出手清剿鬼冥教，并一并除去宋黍等旁支，在下则伺机杀了假段王。”

    施年庆洞若观火：“依我看，你的目的不止如此。”

    “大人明见。”他颔首道：“不错，另一目的便是判断大人是否可信。六皇子一事牵涉甚广，在下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可确认了？”

    “自然，”他双目微眯：“否则，大人此时不会与我坐着聊天。”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施年庆似笑非笑：“你莫当本官同那阿晚那丫头一样，你随口一言，我便任你左右。”

    他安静看施年庆片刻，忽然道：“既然大人无法与我达成信任，那在下便告辞了。”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朝外走。

    以退为进？施年庆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府邸是菜园子？”

    “天大地大，皆任我行。”许是见施年庆怎么都说不信，他连面上的客套都没了，言辞狂放至极，“你拦不住我。”

    “等等。”施年庆出声叫住他。

    他止步回身，不冷不热地看着施年庆。

    施年庆眯着眼盯他半晌，徐徐道：“年轻人，气盛些倒也正常，只是话没说完，怎么就走？没说不帮，你先将事说清楚。”

    “我已寻到流落在外的真皇子。”他直奔主题：“请大人给他一个庇护。”

    书房内一片寂静，施年庆从桌前站起，缓步走到他跟前，目光如电。

    “你这是想将一个烫手山芋丢给我？若你所言非虚，段王光是知情，就身首异处；我帮你窝藏，岂不是要家破人亡？”

    乌千量不闪不避：“他会在府衙做一名普通捕快，我则去引开追杀；时机成熟后，我会带他回京，施大人尽可放心。”

    “狂妄。”施年庆毫不客气批道：“京中布局之人会布撒下天罗地网搜寻真皇子，你只身一人，如何引得开？”

    “段王已死，京内京外，能辩出真皇子的只余我一人。”他平静道：“按理为免皇子出差池，理应守在他边上寸步不离，对方定会这么想——找到我，也就找到皇子。定会对我穷追不舍。”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届时定会来人找上大人，问你是否见过我，大人只需……”

    施年庆打断道：“你这脸一直藏在面具后，我如何见过？”

    乌千量微微一顿，冲他点点头：“大人果然上道，计划便是这样。”

    “个中危险你倒是绝口不提，稍有差池，你便只有死路一条。”施年庆：“为何要做到这份上？”

    忠心护主？但眼前人心高气傲，真能为人驱使，甘作扈从？

    “只为一诺千金。”

    施年庆追问道：“什么诺言，值得用一条命来履约？”

    他目光沉静看向问话人，答非所问：“我命断不会绝于此处。”

    施年庆不以为然：“大话谁不会说。”

    “大人何不与我打赌？”他长眉微扬：“我与大人一家必会有再见之日。不在此处，而在京城。”

    施年庆无言片刻，倒对他高看一眼。

    “本官会差人前去查证。若你所言非虚，本官享朝廷俸禄，遇上假冒皇嗣这等大事，责无旁贷。帮你倒也无妨。”

    “多谢大人。”他拱手告辞：“三日后，会有两人来府衙报道，此事还请莫教第三人知晓。在下先走一步。”

    “等……”他走得很快，恰如来事无影，去时也无踪。施年庆话在嘴边却不得不咽回去。

    他从回忆中抽身，望着眼前妻女。在两人面前，个中细节自然不能说，施年庆只讲那人不请自来，说了什么却并未透露半分。

    施晚微微瞪大眼睛：“那他可有向爹提过，与我的约定？”